第14章 往事
第14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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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護士針對趙華致和春滿關系的定義, 春滿不是沒有放在心上。
方才礙于姜早早在,她沒讓問題複雜化。此刻* 只落他們兩人,春滿心裏的情緒翻湧得激烈些。
連帶着手裏尚有餘溫的桃花糕嚼起來都少了滋味。
“你有事的話可以先走, 我自己打車回去。”春滿盯着趙華致,試圖從他神情變化中尋找到答案。
“不着急。”趙華致非但沒走, 反而拉開陪護椅坐下,盯着她手裏沒吃幾口便放回去梅花糕,問道:“不好吃,還是不喜歡吃?”
擱在往常春滿不會駁人的面子,但此刻格外耿直,實話實說:“比起甜的, 我現在更想吃辣的。不過還是謝謝你。”
春滿把自己吃的那份單獨拿出來, 看着剩餘的,問:“把這些留給你妹妹?她介意嗎?還是說你給她買的那份沒帶上來。”
畢竟醫院不是什麽好場合,有人忌諱吃這裏的東西。
姜早早發現的事,春滿很快便會知道, 倒不如讓他自己說。趙華致把袋子接過來, 直白道:“沒有妹妹的事, 是特意買來給你的。不想吃也沒關系。”
春滿沒想到他會這麽直接,面露疑惑。
趙華致用一副“我這樣做很值得奇怪嗎”的眼神,和她對視。
他沒解釋,反倒是春滿率先敗下陣來, 別開視線,開始反思自己不應該疑問嗎。
春滿下午的檢查很順利,結果沒有異常, 四點鐘便可以辦理出院。
春滿換上姜早早中午回家替她取來的衣裙。手提袋裏裝着下午組委會來探望時送的紀念品、換下來的運動裝、病例單等雜物,被趙華致拎在手裏。
春滿想自己提着, 但趙華致動作更快,走廊上來來往往都是人,隔壁病床上正靜養的病人咬着個蘋果直直地盯着他們不知看什麽,春滿不想就這件小事在大庭廣衆下拉扯不休,便沒堅持。
春滿原計劃等趙華致出差回來請他吃頓飯,但護士的話仍在腦海裏回蕩,春滿一時不知如何決斷。
先前章嘯行因為公事要請趙華致吃飯,聯系他的特助幾次才定好時間。
江鎏也說趙華致大忙人,不是特別重要的私事,他一概不會犧牲工作時間。
她感謝是真,但如果她所謂的感謝方式給他造成困擾,那就得不償失了。
但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躲得掉的,今天不解決,之後也得解決,倒不如快刀斬亂麻,早點理清。
搭乘電梯下樓,春滿說起:“上午麻煩你幫忙,出院還要蹭你的車。你什麽時間方便,我想請你吃頓飯。”
醫院人來人往,休息日人流量尤其大。趙華致替她擋了下斜刺方橫沖直撞的路人,說:“我現在挺方便的。”
春滿沒料到會如此順利,微怔一瞬,才跟上他的節奏:“你有想吃餐廳的嗎?我現在訂。”
“都可以。”趙華致如是回答。
請趙華致吃飯,餐廳要夠檔次,但好一點的餐廳大都得提前預定。
以前春滿從沒在選餐廳上為難,房家在餐飲行業可見一斑,房嘉恺的母親給了她足夠的權限,本地十數家高檔餐廳都可以随時光臨。
如今春滿非但不能使用這個權限,還得在選餐廳時,把房家旗下的餐廳篩掉。
從電梯出來,春滿在大腦裏遴選餐廳的思緒暫停,視線盯着某個方向,怔了下,過去:“錢姐,您怎麽來醫院了,身體不舒服嗎?”
錢敏姿态親近地打招呼,近期的操勞讓她看上去很疲憊。
中年人手部皮膚粗糙但滾燙,春滿瞧着對方欲言又止的模樣,聯想到近來章嘯行的休假,右眼皮預兆不好地跳了跳。
“是不是章哥?”
錢敏別開臉,抹了抹淚,說:“老章讓我瞞着你,他前不久肝髒查出點小毛病,醫生說是長期喝酒導致的,我就說他前幾年不用那麽拼,結果弄成現在這樣。”
錢敏克制着自己的情緒,把話題岔開:“那邊是你朋友吧,他一直在等你,你快過去,別讓人等久了。”
春滿适才記起趙華致,開解幾句,才跟錢敏作別:“我有時間再去看望章哥。”
從醫院往外走時,春滿腦內閃過章嘯行為了動物園的經營頻繁應酬的事。他不是一個善于交際的人,甚至可以說是重度社恐。笨嘴拙舌得在酒桌上被人當成樂子,鬧了不少笑話。
但他好似鈍感力過剩,從沒有哪一刻被挫掉勁頭兒,孩童一般的執着最終換來幾分另眼相看和尊重。
春滿是章嘯行請回來幫忙的,但事實上,春滿最初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
和章嘯行相比,春滿執拗較真的性格更不适合需要谄媚奉承的酒桌文化,有次當衆駁了一個勸酒企業家的面子,場面一度鬧得難看,最終是章嘯行用自己罰酒的方式替她解了圍。
房嘉恺說她喜歡小題大做,想想也沒說錯。只是說幾句漂亮話,喝杯酒而已,春滿卻反應激烈。
後來房嘉恺的母親借着承包園內的餐廳注資,赫京旗下的至文資本投資,動物園結束了要靠園長喝酒拉投資的局面。
但酒精對身體的損傷是不可逆的,章嘯行便是那時留下的身體隐患吧。
走神走得太專注,什麽時候坐到副駕上的,春滿都不知道。
有過放趙華致鴿子的先例,她這次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說自己臨時有事。
但一秒,十秒,一分鐘過去了。
春滿去看車窗外的景象,才發現車子遲遲沒有發動。
她疑惑地偏頭,詢問趙華致:“車子有什麽問題嗎?”
趙華致答非所問:“想回醫院探望章園長就去。”
春滿心說我臉上表情很明顯嗎,嘴上卻不誠實地下意識反駁:“沒……”
“還要跟我客氣到什麽時候?”趙華致似乎是生氣了,大力把車鑰匙拔出來,鑰匙碰撞挂飾發出滴溜當啷的聲響,襯得他這句自言自語的嘀咕聽不真切。
感情是需要溝通來維系的。趙華致父母的感情非常好,便是因為他們懂得這個道理。
不論大事小事,他們再忙也不會吝啬溝通。
而趙華致逐漸感覺到,自己的不坦誠,讓他和春滿看似靠近的關系,越來越疏遠。
假以時日,只會不停的惡性循環。
想明白這點的趙華致把車鑰匙拿高些,讓她看上面挂着的小拇指粗細的求生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吐字清晰地問:“看到這個還沒想起來?春滿,你是一點也不記得我,對嗎?”
…………
春滿第一次和趙華致産生交集,是在大一暑假。
忘記從什麽時候起,她的課餘時間全部花在天上飛的鳥上。翻閱一本本科普圖鑒,到公園、山裏、河灘,分辨飛鳥的種類,觀察他們的外形、習性。着了魔似的,哪怕在路上走着,每每看到有鳥飛過,能駐足盯着看好久。
暑假伊始,她便跟着一頭紮進山裏。
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傍晚,下着雨,天有些陰,能見度比平時要低。
春滿和同伴從山上下來,在半山腰時聽到了有人喊救命的聲音,音量低到很容易讓人懷疑是錯覺。
同伴身體不适,着急下山,認為春滿聽錯了,還說雨随時有可能下起來,還是快點下山才好。
這是一座野山,沒有政府開發,也不會有人巡邏。真有人遇險,除非湊巧,短時間內不會被人發現。
春滿在一番心理鬥争後,作別同伴,循着大致方向靠過去,撥開交錯的樹枝查看,發現不遠處有個躺靠在樹上的男人時,心髒驚得突突直跳。
春滿緩了會兒,才戰戰巍巍地過去查看情況。發現對方在動,春滿心稍微安了些。
“你、你你你沒事吧?”
手電筒的光在男生臉上照了照,髒兮兮的,仍難掩五官輪廓的俊朗立體。
春滿有一點沒騙人,她大一入學時聽說過趙華致,并且在校園官博賬號上看過他的照片。
春滿越看越覺得這個狼狽的“假屍體”就是趙華致,越覺得像便越想确定自己這一判斷,因此手電筒的光照得久了點。
直到趙華致擡手抓住手電筒發光端,有氣無力地說:“我右腿應該是骨折了。”
春滿才慌張地集中注意力施救。
後來春滿才知道,趙華致那個暑假在家裏公司實習,因公正的管理手段,損害到一部分人的利益,遭到對方綁架要挾。
趙華致用碎玻璃割斷繩子,原本想跳窗,但通風窗太高,他即便能墊着集裝箱爬上去,往外跳的時候估計要摔斷腿,索性僞造出自己跳窗逃跑的假象,自己躲在門後,趁人不備跑掉。
但沒等跑遠,對方很快反應過來,晃着手電筒追他。
山裏下了雨,趙華致深一腳淺一腳,因為不熟悉路,眼看對方追上來時,失足從山坡上滾下去。
這才被春滿撿到。
他右腿的确是骨折了,春滿包裏備着急救的東西,幫他做了簡單止血固定後,便背着他下山。
起初趙華致是不願讓她背的,山路本就不好走,春滿纖細的四肢力量堪憂,但春滿只是淡淡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沒給他争論的機會,連拖帶拽地把人弄到背上,紮着馬步深吸一口氣便順利把人背起來。
趙華致沉默時間之久,讓春滿懷疑他是不是暈過去了。
這種時候還是保持意識清醒比較好。春滿“喂”了好幾聲,才聽到他的回應:“我差點被你吓暈。”
“你應該慶幸我力氣比較大,否則你就在山上待着吧。”春滿怕他精力不支昏過去,下山這一路都在跟他說話,為了刺激他回應的意識,說話的情緒不算和氣,“我聽着你說話時氣息挺足的,怎麽求救時聲音跟蚊子似的,要不是我耳朵尖,好奇心重,就錯過了。”
“我聽到你跟同伴的聊天聲,我聲音太大,你們兩個女生未必敢過來。”趙華致盯着電筒在路面上晃來晃去的光點,覺得眼暈,合着眼皮休息了會兒,說。
春滿想了想,覺得他的思路沒錯,便沒再說什麽。
春滿背着一個比自己重的人,走得要慢很多,期間停下了休息了好幾次。
夜不知不覺又暗了,雨也越下越大,幾聲悶雷襯得整座野山神秘又恐怖。
春滿在一次腳滑險些帶着趙華致一起滾到山坡下時,驚魂甫定地從脖子上摘了個求生哨給他,并說:“如果我們真摔下去,誰也找不到誰,你就吹哨子吧。求生哨信號跟摩斯電碼一樣,長碼吹三秒,短碼在一秒內。兩碼之間間隔三秒,重複信號之間間隔三十秒。一聲長碼是打招呼。三聲短碼是求救。三聲短碼接三聲長碼再接三聲短碼則是緊急求救。聲音能傳得更遠,也能省些力氣。”
“給我了你不用嗎?”
“我包上還挂了一個。”
趙華致哦了聲,把哨子收好:“謝謝。”
春滿沒在意,只說:“你一路跟我說了太多句謝謝,可以不用說了。”
春滿的手機在山上時摔了,沒法開機使用。趙華致的手機早被人搜走。兩人下到山腳,到了當地村民居住的地方才借到手機。
春滿把趙華致放下,便退到了暗處,并且把防曬衣的護臉拉到最高,盡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趙華致和急成一團的家裏人聯系上,後又聯系醫院,等擱下手機扭頭時,背自己下來的春滿已經不見了蹤影。
一旁的村民說春滿在路上丢了東西回去找,可趙華致等家裏人到達後,讓他們派人循着上山的路找春滿,得到的結果是沒看到他描述的女孩。
對方留下的便只有那個求生哨,和一本掉在村民家門口、記滿筆記的随筆本。
就像灰姑娘留下的那只水晶鞋一樣,随筆本成為趙華致找人的唯一途徑。
趙華致在随筆本上林林總總的鳥類觀測相關的筆記內容中,找到了“羽蒙”這個疑似是名字的信息。
…………
“有人教過我,求生哨信號跟摩斯電碼一樣,長碼吹三秒,短碼在一秒內。兩碼之間間隔三秒,重複信號之間間隔三十秒。”回憶中的時間瞬息萬變,看似數月幾年的往事在此刻不過數秒而已,趙華致把玩着手裏這個有些年歲的求生哨,說,“一聲長碼是打招呼。三聲短碼是求救。三聲短碼接三聲長碼再接三聲短碼則是緊急求救。此外還有一些指令哨,比如‘前進’是——”
沒給他繼續說明的機會,春滿直截了當地打斷道:“我記得那天。”
那年自己給他科普的聲音與此刻耳畔趙華致的聲音重疊,然後一同淡去。
眼前的暴雨随之消失,渾身上下濕漉漉的黏膩感也不在了,春滿聲音低而穩,她略一頓,自欺欺人地補充,“但當時天太黑,我沒看清你的長相,事後我高燒住院,靜養了很久,對你長相的記憶便更模糊了。抱歉。”
趙華致輕笑了下,不願拆穿她般,順從道:“行,怪我長得大衆臉。”
春滿後半句當然是假話。
十九歲,又不是九歲,那晚有太多獨特的細節加重她對這段經歷的記憶。
她回家後連續幾天高燒,姜早早陪她解悶時,把網上美妝博主塌房帶出企業高管醜聞的八卦說給她聽,左一句赫京右一句趙華致的。
春滿當時雖不知網上一系列傑作是趙華致在商場初露鋒芒的整頓傑作,但他作為赫京太子爺,從入學起便是央大風雲人物。樣貌氣質、天賦績點,乃至他那個階層習以為常的闊綽作風,輕而易舉地讓他和尋常學生隔出距離。
春滿很有自知之明地沒有跨越階層的幻想,也不指望自己憑借“救命恩人”的身份獲取報酬或者特權。
甚至當春滿得知趙家人千方百計地找那晚施以援手的女孩時,三緘其口,對家人對朋友主觀地隐瞞了這段經歷。
春滿在校園裏的形象,和全副武裝爬野山的狀态是完全不同的。後者跟個野小子似的,雖算不上邋遢,但用不修邊幅來形容也不為過。而前者則是清新、柔和,手指不沾陽春水的文藝仙女。
她想隐藏實在是容易。
“我有找過你,想跟你說聲謝謝。”趙華致一瞬不瞬地盯着春滿,仿佛要分辨此刻的她和那晚時有什麽變化般,看得理所當然,看得光明正大,“所以你還要繼續跟我假客氣嗎?你不累我都累了。”
春滿到嘴邊的那句“不用放在心上”硬生生咽回去,這段時間她跟趙華致說的最多的便是“謝謝”和“抱歉”,估計比趙華致長這麽大聽到的都要多。
春滿抿了抿唇,改口:“你當時傷得重嗎?”
趙華致聽到想聽的,彎了下唇,說:“腿傷得比較重,打了三個月的石膏,其他都是皮外傷。”
“那就好。”
春滿腿上手機還停留在預定餐廳的頁面,自己方才要做的事卻好像發生在上個世紀一般。
這頓飯還吃嗎?
“快去探望章園長吧。”往事被挑開,關系便随之不同。趙華致把春滿說給他的話,如數奉還,“等你有時間了,也給我個表達感謝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