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掮客
掮客
夜涼如水,萬籁俱寂,只偶爾響起更夫打更的聲音。
而在這靜谧的月色下,兩個身影在小巷裏奔馳。
“若良縣的黃成發,一直是個問題。”
“他在這個縣盤踞時間太久,一開始閣裏沒有注意,直到後來察覺到他的勢力已然牢固甚至在往天機閣內部伸的時候,已經有些遲了。”
聞煜明跟在沈黎身後,兩人隐匿在黑暗之中,沈黎似乎對這裏的格局很熟悉,他一邊帶着聞煜明向着目的地前進一邊小聲告訴他整件事的始終。
黃成發本是若良鄉紳,後來捐的官。
原本他在縣裏有一定的宗族勢力,天機閣為了顯示不插手每個國的朝政,對地方官員只監督不任命。
畢竟在天機閣的眼裏,天下大勢才是值得關心的,各國牽制才是需要耗費心神的。
歧陽山腳下的這些縣鎮不過是一些鍛煉弟子能力的工具罷了,甚至連收的銀錢盤的賬也不過是給弟子們考核用的題目。
燈下黑的緣故讓黃成發真的慢慢發展出了一條摸到天機閣內部的線。
“一開始是銀錢的賄賂,但天機閣的弟子尤其是十二地支弟子并不是每個都很缺錢,”沈黎說道,“而天機閣對于十二地支弟子接受賄賂這件事也是睜只眼閉只眼,水至清則無魚,如何用賄賂的銀錢變成自己成勢的基礎也算是一種謀策。”
“那怎麽又要查他了?”
“因為他野心太大,”沈黎停下腳步,觀察着巷子口的情形,“他開始給十二地支弟子和一些小勢力甚至某些國家儲君牽線,為那些十二地支弟子向各方勢力遞自薦函。”
聞煜明明白了。
天機閣允許十二地支弟子偶爾的收受賄賂,但是不能容忍十二地支弟子和各國儲君私下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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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如果把天機閣弟子比作賣貨人,而各國比作買貨人,那麽天機閣就是一個嚴厲的掮客。
掮客賺的就是買家和賣家之間牽橋搭線的生意,天機閣作為當今天下最大的掮客,要的并不是這中間的傭金,而是以天機使牽制各國的能力。
天機閣對弟子尤其是十二地支弟子要求極為嚴格,一方面是要選優中最優,為各國培養出能兼具策、醫、陣、蔔、術等方面的全才,一方面就要求天機使對天機閣絕對忠誠,在十二地支弟子成為天機使之前,唯一忠心的對象只能是天機閣。
這也是為什麽一旦十二地支弟子成為天機使後,再也不能随意進入天機閣內閣。
因為成為某國天機使的弟子,已經不像在天機閣時那樣具有“純粹”的屬性,他已經成為了那個國的人,從思考方式到行事走向勢必會以本國利益為重。
私自下山的十二地支弟子,面臨着無國可收成為流民的情況,以此保證了弟子的忠誠度。
同樣的,作為天下最大的掮客,天機閣也要讓各國認識到,這樣頂尖的人才只能從天機閣出去,不論是君主還是儲君,都必須上歧陽山來請人。
而黃成發這麽一插手,讓十二地支弟子過早地、暗地地擁有了某個勢力的屬性。
首先他們可以提早在天機閣不知情的情況下接觸那些儲君;其次讓某些十二地支弟子能繞開天機閣的禁令,不用去苦苦等待那空出來的天機使的位置,向低一級的小郡王甚至某個大一些的勢力效忠,為自己的以後做打算。
原本選拔考核嚴苛、被天機閣牢牢控制在手裏的十二地支弟子竟然能通過黃縣主的接觸到,一方面讓一些國君儲君知道了這掮客非天機閣獨家,另一方面,也讓一些小郡王小勢力動了心思。
能招攬出一個堪比國相的十二地支弟子,那該是多麽大的助力!
對于君主和儲君來說,自己手底下的小勢力都能找到這些十二地支弟子為其謀事,那麽這十二地支弟子也并沒有那麽金貴,也并非得給天機閣供奉好處才能得到這份助力。
“每次來盤賬的都是內閣弟子或者十二地支弟子,這件事說到底都是對大家有益,所以很多人心照不宣地幫着黃成發掩蓋,但後來,有一個十二地支弟子自覺成為天機使無望,便走了黃成發牽的線,請辭天機閣十二地支弟子身份,天機閣放人了,遞補了內閣弟子,接着三年前,”沈黎頓了頓,看着不遠處那還亮着長明燈和光鮮亮麗的廟宇,說道,“他死在了玉華某個郡王轄地的謀士府。”
聞煜明沉默了。
天機閣知道了這件事,自然不會放任十二地支弟子這麽在暗處流走,殺了那個弟子以儆效尤,但并不将這件事宣揚,畢竟天機閣還要維持着超然世外的形象,表面上要“一切遵從天道意志”,怎麽能在這種小事上斤斤計較呢?
這不是就揭開了天機閣成為一家獨大的掮客的遮羞布嗎?
所以天機閣只是處理了那名弟子,給心思活絡的其他弟子警告,同時也準備出手料理黃成發,卻決不能是以這個理由,而是要找出一個更冠冕堂皇、人心所向的理由。
沈黎沒有直接從廟宇的正門進入,而是帶着聞煜明走了一條小路,又沿着一段蜿蜒的山路很快就找到了廟的後門。
聞煜明看到了那口重新盈滿了清水的神井,井口不大,井裏的水不多,需要走近了才能看到那距離井口有将近十米的、反射着月光的清亮井水。
沈黎探身看了看,繼續說道:“所以兩年前,他們讓我來盤賬,因為我是唯一一個沒和黃成發有過交集的十二地支弟子,而也恰好到了可以去盤賬的年紀。”
聞煜明道:“可你明明是最有可能走黃成發這條路的十二地支弟子,黃成發對你來說,是一個誘惑很大的選擇。”
沒有天道之力的沈黎,沒有主國可以選擇的沈黎,憑借着他的能力,選擇一方小勢力,隐姓埋名,或許能逃脫一輩子被困在歧陽山的命運。
沈黎笑了。
聞煜明看着小孩小大人似地搖搖頭。
“黃成發哪裏是我的選擇啊——”
沈黎解開身上的衣服,把頭發綁起來,露出耳朵,耳垂上的痣紅得發妖,只聽他輕輕一笑:“他啊,是我的送命題。”
聞煜明沒料到沈黎會突然脫掉衣服,他阻止不及,伸手去拉他,卻只拉到衣服的一角,緊接着,他就看到沈黎脖頸上那一直挂着的銀環在月光下一閃,下一刻,他便如同一尾小魚一般,縱身躍入了井中!
一向波瀾不驚的聞煜明着實吓了一跳,他扒着井口壓着嗓子喊了一聲“沈黎”,只見方才還泛着月光的井水被遮擋住,沈黎撐着兩邊緩緩下降。
聞煜明看得心驚肉跳,他不知道這水有多深,沈黎稍微一個失力就要掉進去,他大氣都不敢喘,一邊注意着沈黎的情況,一邊在旁邊找能用來拉人的繩子。
不遠處正好有一捆草繩,聞煜明快步去将那繩子拿過來,就聽井裏傳來小孩弱弱的聲音:“那邊應該有段繩子……他們每個月打聖水鎖桶用的,我忘了系了,還得麻煩你幫我固定到一個地方送下來。”
聞煜明:“……”
剛才看你脫衣服往下紮挺利索的啊?
他閉了閉眼,找到旁邊的一棵樹将繩子固定好,自己将繩子在手上繞了幾圈,然後慢慢送入井裏。
一陣細微的水聲傳來,聞煜明感覺到手上的繩子吃上了勁兒,不一會兒,沈黎便拽着繩子爬了上來,他的嘴上咬着個小桶一樣的東西。
沈黎的頭發和上半身是濕的,脖子上銀環墜着的球籠在往下滴水,秋天的晚風一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聞煜明顧不得許多,拿出自己的帕子給他将頭發和身上擦幹,又将沈黎脫下的衣服裹在他身上,沈黎的身體還在微微打顫,他便又把自己的外袍脫了下來,給小孩裹住。
沈黎緩了一會兒,看了看天色,伸手将桶裏的水倒回井裏,聞煜明這才看清,這小桶之中竟然滿滿的都是透明的紙!
“當然,送命題有點誇張了,”沈黎将那些紙小心地擠出了水,繼續說他下水前的回答,“黃成發對我來說并不是個好選擇,閣裏一直都跟我說的是我年紀小所以感受不到天道之力,讓我在蔔算之術上多加練習,我年紀小,比其他人更等得起,所以閣裏選擇把他作為我能下山接任務的第一道考驗。”
那些紙随着水份的流失,從透明狀變成了混沌有實體的模樣。
“如果我兩年前沒經受住考驗,基本上十五歲之前都要被關在閣裏了,”沈黎抖了抖那些紙,将它們排好,整理成幾摞小書的模樣,“所以我不能走黃成發這條路,更何況,他也不是什麽好人,在沒有基礎之前與虎謀皮,下場不會好的。”
聞煜明看到沈黎手上的那些紙,最上面是一個編號,忽略花裏胡哨的底紋,那些紙上有各種各樣的文字甚至圖畫。
“這些,是黃成發的罪證,”沈黎将它們分門別類整理好,揣進懷裏,将小桶送回井底,“可以以‘搜刮民脂民膏、欺壓百姓’的大義名正言順除掉他的利器。好啦,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趕緊溜。”
聞煜明看着井外那一地的水,問道:“這裏不用處理一下嗎?”
早上有人來的話肯定會發現端倪。
“不用,”沈黎披着他的外衣,“老天爺會幫我們善後。”
他話音剛落,豆大的雨滴便從天砸落。
聞煜明擡頭,剛才還月朗星稀的天空不知何時已然一片漆黑,厚厚的烏雲早已迅速地占據了天空。
“啊,”沈黎眨了下眼,“這雲來得有點早。”
說罷,聞煜明就感覺到手腕一熱,沈黎還有着濕意的手抓住他,月亮被烏雲遮蔽,小孩的眼睛映着院子裏長明燈暗暗的火光。
幹淨又明亮。
“咱們得趕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