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虛名
虛名
老天爺的接應來得比較早,沈黎拉着聞煜明一路狂奔。
聞煜明是第一次來這裏,但沈黎卻仿佛來了很多次一般輕車熟路。
天空已經烏雲密布,豆大的雨點稀疏地砸下來,是暴雨的前兆。
在過去的大半年裏,聞煜明經歷過無數次的雨夜逃亡,從最開始還有親兵護衛,到後來親衛們死的死,散的散,最終只剩下他一人,躲躲藏藏,帶着那青玉礦侍牌,往歧陽山的方向前進。
歧陽山似乎是個終點,可這個終點會不會接納他,聞煜明不知道,他也對這個結果并不抱有期待,甚至有些木然,只是雙腳仍然本能地前行,似乎只要等他走不動了,那麽這場疲憊的旅程就可以結束了。
最後他到了歧陽山,卻沒有碰到接應的人,他只漠然覺得“果然如此”,除此之外毫無波動。
他看着那些終于追上他的追兵,甚至想着,他們應該快一點,快一點将他殺死,這樣他可以結束,他們也可以結束。
一個人的死亡換來這一切麻煩的終結,再合适不過了。
然而,一個小孩闖了進來,他硬生生地打斷了聞煜明的送死,用着孩子般的執拗,将他拉了出來。
這個小孩現在正在拉着他奔跑,雨似乎越下越密,可聞煜明卻一點也沒有覺得疲累,而前方,哪怕漆黑如許,也不是深淵。
沈黎就像墜入他身邊的太陽,用他的光為他驅散周身的黑暗。
終于看到了有些熟悉的街景,聞煜明大步向前,一把将沈黎像抱小孩那樣抱起來,這讓沈黎有些猝不及防。
“聞……”
沈黎不知道要怎麽喚他,他平時對聞煜明不是“你”就是“诶”,之前做戲時叫的“聞哥哥”明顯不被聞煜明所喜。
“我字子禮。”聞煜明低聲對他說道,“你可以直接喚我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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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一愣,他還沒取字,但是他知道稱呼一個人的字是很親密的行為。
現在他得到了聞煜明的字,并得到了稱呼他字的權力。
沈黎有些高興,他抱住聞煜明的脖頸,小聲地喚了一句“子禮哥哥”。
聞煜明抱緊了他,将沈黎身上披着的他的外袍拉起,蓋住沈黎的腦袋為他遮雨,然後快步往縣主府邸後面的小門跑去。
聞煜明畢竟身量比沈黎要高,前面的路不熟悉需要沈黎帶路,但現在到了他認識的地方,自然不用沈黎的小短腿倒騰了。
兩個人從後窗翻入房間,外面大雨傾盆。
聞煜明沒忍住咳嗽了兩聲,接着感覺到了一陣眩暈,沈黎忙去看他的狀态。
聞煜明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一路上又把衣服給了沈黎,後面那節路又抱着沈黎負重跑,身體有些吃不消,臉色也有些發白。
聞煜明拿過之前放下的毛巾,原先的熱毛巾早已變涼,沈黎把他推在床上用被子蒙上,自己用毛巾擦了一把臉,換上裏衣,然後起身去推開門,門外沒人,沈黎喊了一聲,一個侍從跑了過來。
沈黎認出來,這侍從正是之前想要聽牆角的那個。
他板着臉,對他說道:“送桶熱水進來。”
侍從震驚了一下,他看了眼沈黎,沈黎回來的時候有聞煜明的衣服護着,沒有淋多少雨,之前下水時濕掉的頭發半幹,看起來很像是情動後的汗濕。
侍從又帶着不可置信的神情想往屋裏瞅,沈黎不高興道:“看什麽看,是你能看的嗎?快點把熱水送進來聽到沒有!”
侍從這才急忙道歉:“抱歉,小的這就去着人送熱水來。”
沈黎擡着下巴“哼”了一聲,才推門進屋。
聞煜明被蒙在被子裏一動不動,沈黎算着時間也沒讓他出來,等一會兒那侍從着人将水送來,又問要不要着人服侍,沈黎冷聲說了句“不用”,這侍從覺得似乎馬屁沒拍到位,臨走又谄笑着奉承沈黎:“小公子少年雄風……”
沈黎聞言下意識地看了眼裏屋,然後怒斥他滾,侍從權當是沈黎怕裏面那位不好意思,沈黎怒極,直接把人趕出門口,借着着勢頭讓人滾遠一些。
等确定周圍沒人後,沈黎才關上門去準備讓聞煜明洗個熱水澡。
不想等他拉開被子,聞煜明雙頰泛着紅,沈黎一驚,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果然燒了起來!
是受寒後的急熱!
沈黎伸手要去解開他身上的濕衣服,聞煜明卻突然拽住他的手。
“我幫你把濕衣服脫掉,”沈黎焦急地說道,“這樣浸在身上會……”
“不許……”聞煜明虛弱地打斷他,咬着後牙說道,“那些話本……不許……再看……”
子禮哥哥還是聽到了剛才那人的話,沈黎不免惱怒起那個侍從來,他抓住聞煜明的手:“子禮哥哥你放心,我不會再看那些話本,剛才那人我也……”
“不止!”聞煜明掙紮着撐起身子,他身上還塌着寒濕的衣服,臉上泛着不正常的紅暈,但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抓住沈黎的領口,“如果我沒有生病,你要用什麽方式換這捅熱水?”
沈黎一怔,他看着聞煜明,這才明白子禮哥哥在為什麽生氣。
“我……”他垂下眼睛,不顧自己的領口被抓着,伸手去拉聞煜明的衣服,“子禮哥哥,這個以後再說……你先把衣服換下去,洗個……”
“回答我!”聞煜明不容他逃避,手上用了力,本就瘦得骨節分明的手如今青筋泛起,“你是不是想以自己情事後需要梳洗為名去要這桶熱水?!”
沈黎的謀劃從晚上那頓飯起就開始了。
從他喝茶不輕易飲酒,到挑選恰到好處的時機飲酒,裝作不勝酒力,又拒絕了黃成發的安排,然後假作和聞煜明有私支開門口的侍從,以便去那個廟裏行動,最後就差這一桶熱水。
沈黎知道自己要下水,晚上又有急雨,如果不淋雨還好,若淋雨,勢必要想辦法解釋半夜濡濕的衣服。
但有一桶熱水就好說了。
借情事之名要這桶熱水,将衣服丢在熱水周圍,假裝成二人在桶中情難自禁後溢出的水濺濕衣物,一切便毫無破綻。
可是……
沈黎的手用力:“子禮哥哥……我……”
“你、才、十、二、歲!”聞煜明的呼吸短促而沉重,正是病氣入肺的征兆,但他只側頭咳嗽了一下,便繼續說道,“沈黎,你才十二歲,就将自己置于種淫邪的計謀之中!”
“我沒有做!”沈黎沒忍住擡起頭,他的眼角發紅,聲音顫抖又委屈,“子禮哥哥……我只是讓他們誤會,實質上我并沒做什麽,而且,而且你又不會對我做什麽,所以……”
“我不會,那別人呢?!”聞煜明的聲音開始變得有些啞,顧及着隔牆有耳,他只能盡量壓低聲音,“黃成發是什麽人?他知道你姓甚名誰!才十二歲,就被認定為有龍陽之好,你知道你會面臨着什麽嗎?名聲毀了很難挽回!”
沈黎的心裏也泛上了氣:“不過是一些虛名!”
“虛名?”聞煜明氣極反笑,“衆口铄金,黃成發有心散布謠言,這虛名就能給你坐實了!他現在給你獻的是女子探讨好你,将來就不會給你獻男子嗎?更或者,”他頓了頓,深呼吸了幾下,平複着愈發癢的喉嚨,“更或者,他将來設計把你獻給哪個男子呢?!”
沈黎一顫,大眼睛裏第一次充滿了不确定:“不會的……”
“沈黎,”聞煜明沉沉說道,“這世上并不是只有天機閣,在天機閣、在歧陽山外,有很多腌臜之事,那些隐藏在暗處的人,他們手中折磨人的方法有很多,你如果年紀小小就有這樣的名聲,難免會引來外人觊觎,他們磋磨人的手段你想不到的!到時候落到他們手裏,還要說一句是你喜歡!”
沈黎的眼睛通紅,他感覺到聞煜明呼出的氣息越來越燙,他也明白了聞煜明真正擔心的事。
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他以為的虛名不用在意,覺得可以肆意揮霍可利用舍棄以達到目的的東西,卻在為未來埋下隐患。
“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沈黎的眼睛濕潤,他抓着聞煜明的手,聞煜明額頭發熱,但是手卻冰涼,沈黎沒忍住帶上了哭腔,“子禮哥哥,我真知道錯了,以後絕對不會再用這種方法了,你快把濕衣服脫下來,一會那水要涼了……”
聞煜明的眼前早就一陣一陣泛白,全靠一股氣撐着,在沈黎認錯後,他的手一松,放開了沈黎的領口,沈黎急忙伸手把他的濕衣服脫下來,扔在浴桶旁邊。
只剩下了裏衣。
聞煜明阻止沈黎繼續為他脫衣服的動作,他坐在床沿休息了一下,擡手:“你先去…”
他記得沈黎也是入了井水的。
沈黎焦急地把他扶起來:“哎呀,我沒事,我小孩子火氣壯,早就沒事了,子禮哥哥,現在主要是你!”
他怕聞煜明還要犟,又補了一句:“你先,你洗完後我再讓他們燒一桶來泡!”
聞煜明這才松了力道,被沈黎扶着走到浴桶旁。
“你先去隔間外。”聞煜明說道。
沈黎有些擔心,但還是乖乖地松開了手,一臉擔憂:“那,有問題你要叫我。”
聞煜明點點頭。
沈黎便去了隔間外,聽到裏面傳來入水聲,探頭過去,看到聞煜明已經進了浴桶,心裏才放松一點。
“子禮哥哥,”沈黎小聲說道,“你先在這裏泡着,我去讓人抓些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