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受罰
受罰
聞煜明再見到沈黎,已經是半個月後了。
沈黎去思過堂受罰,聞煜明也被禁足,一直到半個月後才将他解禁。
聞煜明禁足令解了的第一時間就順着沈黎曾經告訴過他的小路,從蒼正苑前往應濟苑,路上碰到了蔣晦,蔣晦看到他很驚訝。
“你怎麽來了?你知道了?”
聞煜明不懂蔣晦說的“知道了”是指的什麽意思,但蔣晦的話裏的含義明顯不太好。
聞煜明心裏一沉,他匆匆地沖蔣晦點點頭,準備快步去沈黎所在的小樓。
“诶,聞少君。”蔣晦又把他叫住。
聞煜明站定,側身看向他。
“事情已經過去了,”蔣晦說道,“沈黎這次做的确實有些過分,所以受了這樣的罰,但無規矩不成方圓,他已經十二歲了,這次,就當是個教訓吧。我剛才看他的狀态還不錯,也知道自己錯了,認錯态度比以往好不少。所以聞少君一會兒過去,還請謹言慎行,少閣主的意思是,這件事到此為止。”
受罰,教訓。
聞煜明心裏已經有了最差的預感,可等他真見到沈黎的時候,才知道情況比他想的還要差。
小孩趴在柔軟的被子上,深秋的天氣,小樓裏燒着地龍,細弱的腰間只蓋了一條薄毯子,脖頸上仍然挂着那墜了球籠的銀環,薄薄的、能見蝴蝶骨的背上,一道道鞭痕清晰可見,頭發被束到一側,露出那耳垂有着一顆紅痣的一邊耳朵。
聞煜明站在門口,這門還是蔣晦臨走時,沈黎嫌屋裏太悶給打開着的,他看着趴在床上背對着他不知道在專注寫什麽的沈黎,一條條地數着那如同蚯蚓一般縱橫交錯地布滿原本平坦細膩的脊背上的疤痕,滿腦子都是蔣晦剛才說的話。
謹言慎行,到此為止。
蔣晦在警告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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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經到此為止,沈黎受的罰不過是按規矩的懲罰,是讓沈黎收起孩子肆意妄為心性的教訓。
沈黎已經認錯了,讓他不要再跟沈黎痛斥天機閣責罰的過分,不要再拱火讓沈黎心底那點不服和叛逆再翻湧上來?
三十六道。
一共三十六道鞭痕。
聞煜明數完後,腦子裏想的是——去他的謹言慎行到此為止!
他大步跨過門檻,沈黎聽到動靜以為是蔣小夫子去而複返,他回頭比較費盡,便伸出一只手擺了擺:“哎呀,小夫子,不是都說過了,這次的終考我就要報名,你別勸了,你放心我肯定能拿第一!”
手突然被握住,沈黎一頓,他側過頭,只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他眨了眨眼,然後奮力擡起頭,但那人已經半跪在了他的床邊,和他視線平齊。
沈黎睜大了眼睛,脆脆地喊了聲:“子禮哥哥!”
沒有憤怒,沒有委屈,只有見到他的驚喜和高興。
聞煜明卻覺得心裏堵得厲害。
蔣晦說得對,沈黎對這次的懲罰沒有不滿,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小孩受罰完,聽到墨寒辰說“這件事到此為止”時,是如何地松了一口氣。
沈黎的傷似乎只在後背上,聞煜明他伸出手,卻不敢碰那些傷後開始愈合的溝壑,只能啞着嗓子問道:“疼嗎?”
“還有點,但是已經好多啦,”沈黎說着就想起身,結果剛一動肩膀就呲牙咧嘴,“嘶還真是有點疼……”
“別動了,”聞煜明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小心地不碰觸到那些痕跡,“小心傷口。”
沈黎便揮着自己還能動的胳膊:“那子禮哥哥你找地方坐!我就不起來招待你了。”
聞煜明起身,從旁邊拖了個凳子坐在沈黎床邊。
不過十五天,小孩原先還有着嬰兒肥的臉就瘦了下來,襯得眼睛更大,下巴更尖。
聞煜明感覺到心在一陣陣抽疼,一股股嗜血的沖動不斷沖刷着理智。
手被輕柔地覆蓋住,他看向沈黎,沈黎對他眨眼:“其實好很多啦,本來給我半個月的禁閉,我還發愁不知道怎麽過這無聊的十幾天呢,幸好剛開始的那天就受了鞭刑,後面雖然在思過堂,但是基本就沒一個人待過,所以這十幾天也不是很難熬。”
沈黎竟然在慶幸懲罰一開始就是鞭刑?
聞煜明不禁問道:“你不恨嗎?”
沈黎莫名:“恨什麽?”
“明明是在為他們做事,”聞煜明低聲說道,“最後卻因為這種事被這樣懲罰。”
沈黎聽後調整了一下姿勢,側着腦袋趴在床上看着聞煜明,被他的子禮哥哥眼睛裏濃郁得如墨一般的紛雜情緒吓了一跳,他笑了笑,那原先覆蓋在聞煜明手背上的爪子往人家手底下鑽,就像是一只鑽被子的小貓一樣,聞煜明輕輕攥住了這只小爪子,結束了這場幼稚的游戲。
“功是功,過是過嘛,”沈黎笑嘻嘻地說道,“再說了,那天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少閣主也不好給我徇私嘛,當然要按閣規處理了。”
“閣規,對于這件事的處理這麽嚴重嗎?”
在聞煜明眼裏,沈黎帶自己下山這件事,被秦夫人追殺的風險是他自己承擔的,沈黎又沒有因為這件事耽誤了秋盤任務,為什麽會這麽嚴重?
“嗯,因為閣裏一向對弟子,尤其是十二地支弟子的行動都有着嚴格的限制,更別提是出閣下山這種事,畢竟十二地支弟子都是天機使預備役嘛,不過我都習慣了,”沈黎将手在聞煜明手心舒舒服服地轉了轉,“反正我從小就閑不住,總是偷偷下山,沒少沒罰。”
聞煜明眉頭皺起:“每次都這樣罰?”
“那倒沒有,”沈黎說道,他神色認真,“得看我偷跑出去多遠、闖了什麽程度的禍、蔣小夫子得用多大功夫去善後。”
聞煜感覺手裏一空,沈黎已經在掰着手指仔細回憶起來——
“去年好像是關了三天禁閉,因為山下乾陽鎮有個時令水果,就那幾天有,我為了吃到它于是偷偷下山。”
“前年應該是抄了五天藏書閣的《天道陣法》,因為偷偷下山做陣術嘗試的時候,不小心把藏書閣裏唯二的《天道陣法》之一帶下去毀在試陣了。”
“大前年……”
“行了,”聞煜明伸手蓋住他掰的手指頭,沈黎說了這麽多,讓他心裏的郁結之氣稍微散去點,“就算是違反了閣規,可這次的處罰真的一點商量餘地都沒有嗎?”
“其實少閣主已經手下留情了,如果是其他弟子,受了這鞭刑處罰是要至少養三個月傷的,而我——”
沈黎稍稍挪了挪肩膀,給聞煜明看:“都只是皮肉傷,沒有傷到骨頭,思過堂的夫子應該是得了少閣主的囑咐。再說了——”
他擡了擡下巴,聞煜明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不遠處一個鎏金小壇子放在那裏。
“那個是?”
“是天機閣最好的外傷神藥,”沈黎小聲說道,“一般只有閣主和少閣主才能用,十年才能煉出這麽一小壇,剛才蔣小夫子送過來,他沒說是誰讓送的,但應該只有少閣主有,只有少閣主會送。”
聞煜明沒想到都這樣了,景寒辰在沈黎心中竟然還是這麽好的形象。
他沒忍住反問道:“怎麽就确定一定是他呢?”
沈黎有些猶豫道:“以前少閣主送過……”
“以前?”聞煜明眯起眼,“你不是說以前沒有罰得這麽狠過嗎?”
他想起來之前蔣晦那意味不明帶過一句的“那年”。
“哎呀,”沈黎不太想說,他回避聞煜明的目光,含混道,“就偶爾也會有受傷嘛,你信我呀子禮哥哥,少閣主真的就是面冷心熱,他人很好的。”
聞煜明簡直要氣笑了:“人很好讓人打你成這樣?還讓你關禁閉的第一天就受這鞭刑?”
得,車轱辘話又回來了。
沈黎有些無奈,他看着那鎏金的小壇子,說道:“因為少閣主知道,比起皮肉傷,我更怕的是禁閉。”
這句話将聞煜明的怒火驟然打斷,他有些愕然:“什麽?”
比起給□□造成巨大疼痛的鞭刑,為什麽會怕只是被關在屋子這件事?
沈黎垂眸:“因為比起疼痛,我更怕的,是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
這句話觸動了聞煜明心底的一根弦,讓他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聞煜明沉默了,沈黎又把視線放在他身上,伸手又要往子禮哥哥手底下鑽,聞煜明又攥住了他。
聞煜明不再問沈黎懲罰相關,而是問道:“你後悔嗎?”
沈黎愣了下,然後用腦袋蹭了蹭聞煜明的手,說道:“後悔什麽呀,這次秋盤把黃成發徹底扳倒,為若良鎮的百姓除去一個大毒瘤,而且閣裏還給了我甲等評分,這對後面的年終考綜合評定很有利的!”
看着沈黎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模樣,聞煜明的喉結上下滾動。
他不信聰穎的沈黎不明白他問話的意思。
他問的明明是“僅僅因為想要他開心而帶他下山,結果受罰”這件事後不後悔,但沈黎卻絲毫沒有提及。
沈黎為什麽要回避?
答案顯而易見。
沈黎不想他因為自己的事有負罪感。
就像他明明不喜歡霜娘、十分生氣霜娘差點對他動手這件事,但他仍然會理智分析,認為霜娘是囿于她的出身環境和經歷,不能分析到更深的利弊所致。所以那時候沈黎就算心裏生氣,卻也是對來送蘋果的霜娘笑着找理由推拒。
聞煜明閉了閉眼。
這個孩子啊……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一直站在別人的角度為別人考慮?
他自己呢?
他自己的利益、自己的感受呢?
沈黎感覺到攥着他的手慢慢收緊,他歪着頭看向聞煜明,乖巧得像一只好奇又克制的小貓咪。
“沈黎,”聞煜明深深地看着他,“你有什麽想要做的事、或者想要得到的東西嗎?”
這句話讓沈黎驟然愣住。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句話。
他想要什麽。
沈黎臉上的笑漸漸變成迷茫。
他想要什麽呢?
他想要下山玩,不止是下歧陽山,還想走出東章,到其他各個國家游歷,去看太陽從汀渚的海岸邊升起,看良懷的水稻成熟,看越山分割玉華和越澧,看澧水和玉江穿過一整個東章大陸。
但同時他怕孤獨,很怕。
他怕一個人在世間踽踽獨行,所有和他有交集的人都不過是生命的過客,最終都要面對分離的未來。
他想有個人,可以和他一直在一起。
沈黎的目光和聞煜明的目光對上。
他張了張口——
他想要子禮哥哥留下來,陪他一起。
可這句話到嘴邊轉了個彎,變成了——
“子禮哥哥,我想要你給我取個字,在我十六歲的時候。”
今年他十二歲,離十六歲還有四年。
沈黎舍不得讓聞煜明陪他困在歧陽山一輩子,他只敢在心裏偷偷想——
要是能霸占子禮哥哥四年,他也知足了。
聞煜明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小孩帶着期盼的眼睛,用他最輕柔的語調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