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戒斷
戒斷
春天的風吹過峽谷,下了一晚的春雨仍然淅淅瀝瀝,空氣裏都是濕潤泥土的芬芳。
聞煜明合上手中的書,看着窗外的一棵樹,樹葉萌芽,滿眼都是新綠。
一切生機勃勃,可他這裏卻還不如冬日熱鬧。
現在沈黎很少來這裏了。
小孩表面上看并沒有什麽異樣,依然在逃課,來的時候仍然嘻嘻哈哈地叫着“子禮哥哥”,也依然會給他帶他覺得好玩的書、好吃的糕點,但來的次數明顯減少。
最重要的是,聞煜明發現,沈黎似乎是在慢慢地疏遠他。
一開始是每天都來,後來變成兩天來一次,再後來三天一次,到現在一周他才見了沈黎一面,還是他去應濟苑堵的人。
沈黎每次都以接到了任務、要去儲閣上課為名躲着他,甚至都不用聞煜明像冬日那般接送,自覺就能做到早睡早起,從不遲到早退,甚至比聞煜明去找他的時候還早,但聞煜明也很少能在晚上的時候接到他。
後來聞煜明才知道,原來沈黎按時去上課是真,但上了沒多久,就不知道去哪個地方躲懶去了,他自然接不到他。
這件事讓聞煜明徹底明白過來,沈黎在躲他。
為什麽呢?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聞煜明的手摩挲着書頁,視線落在那些字上,腦中卻不斷回放着和沈黎相處時的點滴,想要從中尋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然後他找到了。
正月十五,那場燦爛的煙花中,沈黎問的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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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禮哥哥,你是不是快離開了?”
聞煜明合上書,将它放在桌子上,深深地嘆了口氣。
~
沈黎趴在靜息園中的一棵大樹上,靜息園有陣法加持,樹葉常年不落,每時每刻都郁郁蔥蔥,但和夏天不同的是,缺了那吵人的蟬鳴。
他仰躺在樹幹上,看着天空被樹冠分割,天空連一朵雲都沒有,陽光從縫隙中散落下來。
漸漸地,他感覺有點不太好。
今天這樣平靜的好天氣,不應該來這的。
夜晚可以讓他停止思考盡快入睡,所以獨處和安靜不會給他帶來什麽問題。
但是白天不行。
安靜的環境仿佛如同無形的水一般,要将他淹得窒息,可那刺眼的陽光卻不讓他的大腦停歇片刻。
沈黎的手慢慢摳進了身下的樹幹,自己心跳的聲音在不斷放大,每“撲通”地跳一下,他的大腦就仿佛受到一次重擊一般。
想點什麽,快想點什麽。
沈黎的牙慢慢咬緊,全身不受控制地緊繃。
他不能一個人久待,他必須想點事情,想點複雜的事情,來分散集中于虛無的精力,來讓他的大腦和身體放松。
每一個陣法都在他的腦子裏轉了好幾圈,每一篇策題又都重新過了一遍,醫術的草藥和效果在腦子裏倒背如流,星象的變化推演已經推到了百年之後。
沈黎強迫自己去想學過的知識,甚至将這些知識延伸、扭曲出亂七八糟的題目來和自己對考,接着又在腦子裏自己和自己手談,可這只能緩解一時,一旦停下來,那緊繃的肌肉又要痙攣。
來個人吧,沈黎想,或者來個小動物,都春天了,該有些小動物了吧?
不管是什麽……弄出點動靜來,分散他的注意力,就算一陣風,吹動樹葉也行……
突然,一聲輕微的“咔嚓”聲從底下傳來,這再平凡不過的枯枝被踩折的聲音像鑿破冰面的利刃,一瞬間将沈黎從一個人的旋渦之中拉了出來。
沈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感覺到那個人停在了樹下,帶着微微的呼吸聲。
靜息園看起來不大,但樹木頗多,一陣風吹來就能帶來樹葉的喧嘩,不會過分安靜,也沒有那些不喜歡他的人竊竊私語。
所以這裏成了沈黎逃課的最佳場所。
一般到這裏找到他的只有會用天道法力追蹤的蔣晦,沒有人會閑得一棵樹一棵樹地找他。
于是沈黎懶洋洋地翻身起來:“小夫子……”
他話卡在一半,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子……子禮哥……啊!”
沈黎還沒來得及納悶子禮哥哥是怎麽找到這裏來就感覺原本準備借力的腳下一空——他踩錯地方了!
就在他準備迎接那春雨浸潤的地面時,聞煜明上前一步,展開雙臂——
然後兩個人齊齊摔到倒在了有些濕軟的泥土上。
“子禮哥哥,子禮哥哥!”沈黎趕緊從聞煜明身上下來,“你……你不要緊吧?”
聞煜明穿了一身素袍,那幹淨的衣服如今已然沾滿泥土,而寬大的袖袍下,有幾道衣服擦出來的紅痕。
“沒事。”他說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
沈黎看他手上的紅痕那被大袖子遮住,便伸手想拉去看看,但手剛擡了一下,又放了下去,他低聲道:“去我那裏上個藥吧。”
這動作被聞煜明看在眼裏,他輕輕地“嗯”了一聲。
白天的小樓沒有人,沈黎翻箱倒櫃找出來了金瘡藥,伸手小心地把聞煜明的袖子拉上去,果然那裏擦破了,他将藥小心地抹到傷口上,又悉心地包紮好,然後松了一口氣,準備起身将藥放回原位,卻不想聞煜明那剛被包紮好的手一擡,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沈黎的眼皮一顫,他看向聞煜明,笑了下:“子禮哥哥,怎麽了?”
聞煜明稍稍用力,沈黎不得不往前靠了一下,接着便感覺到自己的眼皮上傳來溫熱的觸感。
聞煜明摸着沈黎的眼睛,說道:“你為什麽難過?”
沈黎渾身一震,他側頭躲開聞煜明的手指,低聲說道:“沒有。”
聞煜明看着他良久,小孩已經不願意看他了,他将手緩緩松開。
沈黎頓了頓,繼續之前沒做完的事。
他将那上藥用的工具一一收好,聞煜明看着他的動作,緩緩開口:“不用出任務,上課也只去打一晃,然後就來這裏逃課,你以前也逃課,但都是去我那裏,可現在卻來靜息園也不願意去找我,沈黎,你在躲我,對嗎?”
沈黎将藥放回藥櫃,他站在藥櫃之前,看着黃花梨櫃子上那些精美的花紋,沒有回答。
聞煜明站起身,走到他身後幾尺的恰當位置停下,他算了算日子,六月二十,還有兩個多月,沈黎就要十三歲了,這個階段的小孩如同雨後的春筍般瘋長,幾個月前原先只到他胸口的小孩現在明顯高了一些。
“沈黎,”聞煜明的手指撚動了一下,“如果我做錯了什麽,你總得讓我知道,給我解釋的機會。”
沈黎搖了搖頭:“沒有,子禮哥哥,你沒有做錯什麽,只是……我現在在調整狀态。”
聞煜明不解:“調整狀态?”
沈黎閉了閉眼,他努力讓自己笑了一下,但卻不敢轉過身,因為他知道,子禮哥哥已經看出來他的難過。
沈黎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我得調整到,子禮哥哥沒有來時的狀态。”
聞煜明沒有來的時候,沈黎就是這樣過來的。
白天沒有課和任務就在靜息園待着,那裏有很多很多的樹,觀察每一片葉脈的紋路能讓他度過這獨處的白日;等到萬物複蘇後,新的植物會破土而出,那些小蟲子會出來活動,冬眠的小動物會在林子裏跑來跑去,南飛的鳥兒會回歸樹梢。
于是靜息園就會熱鬧起來,沈黎就會滿足于這樣的熱鬧。
秋天到來,那些動物和昆蟲會相繼離開或者為冬眠作準備,到了冬日一切又歸于寂靜。
原本冬日的白天是難捱的,但年底各種考核和任務會紛至沓來,沈黎便會離開靜息園,走入人群之中。
接着便是過年,然後又一年春天的萬物複蘇。
這本是他已經習慣了的四季輪回,可後來子禮哥哥來了。
聞煜明的到來為沈黎的四季注入了他從未體會過的生氣。
但是現在——
“子禮哥哥,”這次沒有煙花的幹擾,沈黎清晰地問出了自己的問題,“你快離開天機閣了吧?”
因為子禮哥哥要離開了,所以他就必須要慢慢戒斷由聞煜明給他帶來的生氣,要為重回之前那樣的日子中做準備。
一開始很難,沈黎只能慢慢習慣。
堅持一天不去找聞煜明、堅持兩天、堅持七天……
從上一次到今天,沈黎終于能獨自捱過沒有聞煜明的十一天。
今後,他還要捱過很多很多這樣的日子。
果然是這樣。
聞煜明深深嘆了一口氣。
他伸出手,捉住沈黎的肩膀,将他轉過來,小孩的眼角有些紅。
聞煜明将沈黎落在耳邊的頭發塞到耳後,露出了左耳耳垂上的紅色小痣。
他問:“你是怎麽推斷出來的?”
“十五那天,霍瑤、李少君,他們都不是和我們‘偶遇’的吧?”
沈黎一向很擅長從蛛絲馬跡進行分析。
在那天晚上一向不喜外出的子禮哥哥很幹脆地答應同他下山,兩人又接連遇到玉華公主、成陽少君,後來子禮哥哥和李少君密談,再結合他雖然上了歧陽山,卻從來沒有準備成為天機閣弟子、甚至不想了解有關天機閣弟子考核、任務的事可以看出,他從來就沒有準備在歧陽山上待一輩子。
哪怕歧陽山能給他最安全的庇護。
因為聞煜明從來不是貪生怕死,為求生而在世間茍活之人。
他是一國少君。
沈黎擡頭,他現在的眼睛有些發酸,能感覺到濕意在眼底聚集,但他不能哭,子禮哥哥有要去做的事,子禮哥哥當然有離開的自由。
可還是好難受。
聞煜明伸手摸了摸沈黎的眼角,這動作就像是打開了什麽不得已的開關,帶着溫熱的液體落到他的手指上,沈黎繃了很久的情緒頃刻之間崩塌。
還不到十三歲的小孩驟然抱住了聞煜明的腰,沈黎終于忍不住在他的懷裏嚎啕大哭:“子禮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