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花

接受了子禮哥哥終将離開的事實後,沈黎逃課後便不去靜息園,而是悶在屋裏準備陣法,想要在聞煜明上路之前,做些能用的防護陣法來讓他作防身之用。

沈黎不去找聞煜明,聞煜明便日日過來陪沈黎,看着他繪陣,聽他教自己如何用這些陣法作防禦或者攻擊。

聞煜明一邊認真聽着,一邊不動聲色地撚了撚手指。

他是會用劍的,只不過逃亡的路上慣用的佩劍丢失,沈黎便将他當作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

聞煜明垂下眼睫,仔細地聽着沈黎的話,目光落在小孩身上,想要将沈黎的模樣牢牢刻進心裏。

沈黎說要戒斷他的存在和陪伴,他又何嘗不是需要适應與沈黎的分別。

再也不會有像沈黎這樣對他的人了,聞煜明想。

天空的雲層厚了起來,太陽被一朵朵雲遮住。

沈黎停了筆,看着窗外。

聞煜明問道:“怎麽了?”

窗外厚實的白色雲朵慢慢占據藍天,不一會天空就被占滿。

“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件事,”沈黎将筆放下,“蔣小夫子交給我的,我差點忘了,”他将畫好的陣法小心卷起,交給聞煜明,笑着說道,“今天就先到這裏吧,子禮哥哥。”

聞煜明接過陣法,沈黎開始收拾東西。

和以往總是黏在他身邊不願意離去不同,現在的沈黎已經能幹脆地和他說“再見”,想來就算是幾個月後,他從歧陽山離開,沈黎應該也能笑着和他道別了。

聞煜明攥着陣法的手一緊。

Advertisement

那将來呢?

會不會将來有一天,他們的關系會退到“舊識”這一層呢?

聞煜明心底一個聲音問道:不是“舊識”,還能是什麽?還想是什麽?

聞煜明閉了閉眼,将陣法小心收起,把亂七八糟的心思排除腦外。

下午的聞煜明在行然居的閣樓上,小方幾上擺着沈黎給他準備好的陣法,還有一張小孩自己繪制的歧陽山的地形圖,上面标注了各種陣法、傀儡和小路的分布——他生怕天機閣知道聞煜明要離開就把他綁了賣給玉華,所以提前給他準備好逃跑路線。

想到沈黎一臉認真給他講輿圖的模樣,聞煜明的心慢慢舒緩起來。

夜晚降臨,聞煜明燃起燈。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隐隐有雷聲傳來。

今年的春雷來得較晚一些,現在距離驚蟄已經過了半個月的時間,春雨稀稀拉拉下了兩三場,才響起第一聲雷。

但雷宜晚不宜早,現在響雷也是個好兆頭。

門被敲響,聞煜明探身看了眼,一席青色夫子袍的人打着竹骨傘手執燈籠站在門口。

行然居除了沈黎和送東西的雜役弟子外,幾乎不會有人過來。

聞煜明起身,下樓将門推開,蔣晦一臉焦急:“沈黎在你這裏嗎?”

聞煜明搖了搖頭:“他說他去做你交代給他的事了。”

“我哪裏交代過給他事!”蔣晦急道,“這孩子,這個時候亂跑……”

知道沈黎不在這裏後,蔣晦轉身就走。

“蔣夫子,”聞煜明叫住蔣晦,“是出了什麽事嗎?”

蔣晦轉身看他一眼,最終搖了搖頭:“如果沈黎來找你,請務必留住他不要讓他亂跑,然後着人告知我或者少閣主一聲。”

他說完這句話就打着傘、提着燈籠匆匆離開了。

墨寒辰也在找沈黎。

聞煜明看着蔣晦離開的方向,心裏漸漸生出一些不好的預感。

先是沈黎以蔣晦之名離開,但蔣晦的到來明顯戳破了這個小謊言。

現在又是蔣晦和墨寒辰在冒着大雨找他,想來應該是找過其他所有沈黎會去的地方都不見人影才找到他這裏來。

沈黎去哪兒了?

突然,天空中極速地閃過一道猙獰的弧光,一聲巨響随後炸開。

春雷。

聞煜明腦中劃過一個念頭,他轉身上樓,展開了沈黎給他繪制的歧陽山輿圖,然後目光定在了其中一個位置。

聞煜明拎起燈籠,打上傘,轉身便往外快步走去。

雜亂的雨聲之中,沈黎的聲音好似在他耳邊響起——

“這是望月臺,嘿嘿,我起的名字,周圍那些是可以驅蚊的蝕風草,是夏天納涼賞月的好地方。”

聞煜明順着記憶中曾經走過的路反向往山上走。

“這是秋素菊,它旁邊那個看似有些枯萎的黑杆杆是春天開花的春素菊。”

腳邊的粉色春素菊被暴雨打彎了腰,下一刻又頑強地立起來。

“這棵樹是這片林子第二老的古樹,我給它起名叫蒼凜。”

聞煜明跨過從土上凸起的棕色樹根,傘護住手裏的燈籠,身上已經被打濕,他在大雨之中只能看到那處山崖的輪廓。

“那個是霆霄蓮,只長在懸崖側面的一種像蓮花一樣的花,它比蓮花小很多,在驚蟄後第一聲雷出現的夜晚綻放,白色的花瓣,裏面的蕊是金色的,夜晚是它最好看的時候,因為在第一縷陽光落在其上的時候,蕊就會迅速變成黑褐色。”

雨夜太黑,聞煜明看不清那裏是否還有着小花,他憑着記憶回憶着沈黎給他畫的輿圖上的路線,摸索着往上走。

泥土在雨水的澆灌下變得濕軟,聞煜明深一腳淺一腳,手上的燈籠光芒微弱,那傘早已被樹枝扯破,如今只能用在面前護住燈火。

“子……子禮哥哥?”

一聲小小的呼喚讓聞煜頓住腳步,他立刻喊道:“沈黎!沈黎!是你嗎?你在哪兒?!”

“這裏……子禮哥哥!”

沈黎的聲音十分虛弱,聞煜明的心不斷下沉,嘈雜的雨聲中,他努力辨認沈黎出聲的方向,終于在一處被雷劈倒的樹下找到了被壓住的小孩。

聞煜明又急又怒,沈黎被樹幹壓住半邊身子,身下泥土濕軟,讓他根本使不上力。

更何況,一個不滿十三歲的小孩,又能有什麽力氣?

聞煜明丢掉手中的燈籠,沈黎見到他還笑了下:“子禮哥哥,沒事,我就是被壓着,有點喘不上氣,所以沒辦法大聲說話。”

聞煜明的手都在抖,他沒有理會沈黎,而是左右看了看,找到了一節稍顯粗壯的樹枝,橫卡在沈黎旁邊,借力将樹幹一擡,沈黎則一咬牙,用力往旁邊一個翻身,鑽心的疼痛瞬間襲來,他感覺到自己的肋骨應該是斷了一些。

聞煜明松開手,放任那樹幹重新落下,然後要去檢查沈黎的身體情況。

“別別別,”沈黎不敢大口呼吸,只要胸腔一有動作就疼得要命,“子禮哥哥,你……你一個人來的?”

聞煜明出來的匆忙,再加上沈黎的去向是他的猜測,根本就沒來得及告知蔣晦。

他将自己的衣服下圍扯成條布,又撿了一些樹枝,做好了一個簡易的固定架,準備綁到沈黎身上。

“我背你下去,”聞煜明說道,“我記得來時的路。”

“等,等等!”沈黎又叫住他,“我得看看……別壓壞了。”

“什麽?”

沈黎忍着疼,小心翼翼地從衣服裏拿出了一個小琉璃瓶,黑暗之中,只能看到透明的琉璃瓶裏,是一朵形似蓮花的小花。

果然。

聞煜明閉了閉眼。

就是為了這朵花,沈黎帶着琉璃瓶,在第一聲春雷響起的雨夜,摘到這朵花,留下它最美麗的時刻。

為了這朵花。

為了他。

看到琉璃瓶子完好無損,沈黎高興極了,身上的傷似乎也沒有那麽痛了。

“子禮哥哥,我摘到了最漂亮的那朵,和別的都不一樣,它有一瓣是金色的!”沈黎将琉璃瓶放到他的手裏,“等過兩天,我們也可以做琉璃珠啦!”

他興奮地規劃着:“然後等每年我都會做一顆,在過年的時候,讓薛城帶給李少君,再讓李少君帶給你,這樣以後你仍然每年都能得到一顆琉璃珠!”

聞煜明看着手裏的瓶子,瓶子還帶着沈黎的體溫,他眼睛酸澀,咽了咽嗓子。

原來沈黎從來就沒有想過和他就此陌路。

“沈黎,”聞煜明小心地将琉璃瓶放到自己懷裏,伸手将那個支架輕柔地架在沈黎的身上,“這一顆就夠了。”

這一顆還未成型的琉璃珠,這朵沈黎冒險為他摘到的花,在他的心尖紮了根。

沈黎隔着架子,被聞煜明背在了背上,架子的簡易支撐作用避免了他受傷的肋骨被壓住,卻也阻礙了沈黎伸手抱住聞煜明的脖子。

“這次是個意外,”沈黎趴在聞煜明的背上,“下次不會了。”

聞煜明背着他順着原路回去,雨漸漸小了,雲似乎也要散開。

“沒有下次,”聞煜明說道,“沈黎,不要再去冒險,不值得。”

他聞煜明何德何能,能得到這樣赤誠的少年心。

“值得的,”沈黎說道,他的聲音似乎有些含混,“子禮哥哥是最值得的。”

天空上的雲漸漸散開,星星和月亮若隐若現,黢黑路上的小水泊開始反射着光。

“子禮哥哥值得最好的!”

“好舍不得子禮哥哥……”

“我會努力的,努力成為一名天機使。”

“說不定哪天就被老天眷顧了,讓我的蔔算得個中上……還能有天道法力,嘿嘿,那我就能名正言順去越澧找你了!”

“不對,越澧是不是還有天機使呀……”

“唉,總之,子禮哥哥你可不要忘了我呀……”

小孩的聲音黏黏糊糊,将聞煜明的心封得密不透風。

“子禮哥哥,”沈黎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小,仿若入睡前的夢呓,“子禮哥哥,我們……還會再見的,對嗎?”

聞煜明停下腳步,燈火通明的內閣就在不遠處。

這一瞬間,他不想再顧慮許多,他想告訴沈黎,他想給他承諾——

承諾他一定會回來接他,承諾他會帶給他自由。

聞煜明微微側頭:“沈黎,我……”

“不……”

沈黎發出仿若呢喃的聲音,打斷了聞煜明要脫口而出的話。

聞煜明怔了一瞬,他還沒反應過來沈黎的“不”是指的什麽,就聽背後響起尖叫——

“不……不……不!!!!啊啊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