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先兵後禮
第28章 先兵後禮
“想釣的魚已經來了。”
月娘雖不懂這話是何意思, 但她并未多問,垂眸将魚竿收起,又重新放了壺清酒在爐子上繼續煨着。
宣羽靠在椅子上, 一條長腿翹着,姿态懶散又随性。
她晃了晃細長的小腿, 踝間銀鈴傳出輕響,薄薄的眼皮一掀, 白皙如玉的指尖勾起縷細辮把玩, 灰眸幽幽地看着斜前方的一艘畫舫。
爐火正旺,絲絲混着酒香的熱煙從壺口飄缈而出。
宣羽舔了舔唇瓣,灰眸滑過絲興味,勾唇淡聲道:“開過去些。”
相處多年,月娘深知宣羽的脾性,自是沒錯過她語氣中的幸災樂禍, 亦明白那句“開過去些”背後的真實含義。
她面上沒什麽表情變化,似是習以為常, 溫聲應下, 又将酒斟上一杯,才起身去尋船上的管事。
當畫舫管事聽見月娘提出來的要求, 不禁面露為難, 委婉開口:“姑娘,這不大合規矩。”
月娘知他顧忌什麽,不動聲色地往他懷中塞了點銀兩,淺笑道:“無妨, 那船上之人我家小姐認識, 難得在燈會相遇,她就是想過去敘敘舊。”
“再說……”月娘頓了下, 話鋒一轉繼續道,“夜裏風大,船上颠簸晃蕩難料,難免會磕碰一二。”
管事悄悄摸了摸懷裏的銀兩,俨然已聽明白月娘話裏的意思,眯着眼睛将銀子收好,樂呵呵應道:“姑娘說得是,在下受教了。”
月娘笑笑,又詢問了些無關痛癢的事宜,才轉身回了位置。
清酒煨得有些燙了,宣羽輕輕吹了吹,任由缈出來的熱煙模糊了視線。
畫舫晃了兩下,慢悠悠朝斜前方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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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羽啜了口冒着熱氣的清酒,看着岸邊的熱鬧場景,搖頭輕嘆道:“這燈會到底是不如往年熱鬧了。”
月娘卻道:“大人見過識廣,但今年的燈火卻是我記憶裏有史以來最熱鬧的一次。”
宣羽啞然失笑,湖面涼風吹過,緋衫衣擺拂動,踝間銀鈴被吹得叮鈴作響,清脆的空靈聲在空氣中幽幽傳開,映着燈火的水面漾起層層波瀾。
攏了攏大氅,宣羽灰眸低斂,聲音很輕,飄散在夜裏的幽風中:“最熱鬧的,還是太子大婚那年。”
宣羽口中的太子,自是指當今陛下,平昭帝。
他當年娶太子妃,三書六禮、十裏紅妝,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繞着宮牆走了好幾圈,稱得上是當時一大盛況。
少年夫妻,琴瑟和鳴,恩愛非凡,只可惜先皇後福緣淺薄,身弱多病,在他即位後沒幾年便薨了。
太子大婚那一年,月娘尚在襁褓中,哪有什麽記憶在,不過聽着宣羽懷舊的語氣,她忍不住好奇問了句:“大人來京有多少年了?”
宣羽勾唇一笑,老神栽栽地抿了口酒,故作神秘莫測地掐了掐手指,淡然開口道:“一百多年了罷。”
“前四十幾年閑着無事,還去宮中撈了點俸祿。”
月娘是宣羽看着長大的,早便領教過她一身通天的本事,腦瓜子一轉,有些驚異地問:“大人你便是前朝那位突然暴斃的國師?”
臉上神情有一瞬的微妙,宣羽用手嫌棄地在面前扇了扇,似在趕什麽晦氣般:“暴斃倒不至于,若不是那老皇帝動了色心,想納我入後宮,也不至于用此等法子。”
她進宮當國師,還不是信了民間傳言,皇家多奇珍異寶,金銀藏寶無數,在陛下手底下做事,不僅俸祿豐厚,還有羨煞旁人的權力。
正逢那時無所事事,所以宣羽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混進宮撈了個國師當。
錢和珍寶宣羽自然是不缺的,她覺得新奇的是權力,亦好奇這究竟是什麽東西會誘得無數人迷失自己,甚至不惜忘卻初心,做出違背道德倫理的事情。
任職國師的那幾年裏,宣羽從嘗試改變到徹底冷眼旁觀,知曉乃至接觸了以往從未見識過的腌臜穢事,直至老皇帝以權相壓,威逼利誘想納她為妃、各種旁敲側擊詢問長生之術。
宣羽無奈,最後只能用假死脫出皇宮,此後雖一直長居京中,卻鮮少在旁人面前現出身形。
月娘感慨:“先帝即位時确實是人人稱贊的明君,但快退位那幾年,說是國師妖言蠱惑,先帝安于享樂,縱情聲色,才變得愈發昏庸無道。”
宣羽指尖勾起縷發絲,輕笑出聲,啓唇涼涼道:“為圖方便,我當年一直男子打扮。”
月娘神情複雜,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唇,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能說出來。
這些皇家秘聞,她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船身突然劇烈晃蕩了兩下,竟是直直撞上了前方一艘畫舫。
宣羽捏着酒杯,颠簸晃動間,酒液竟一滴未撒。
她松開勾着的發絲,神情自若地啜了口酒。
相比她的淡然自如,月娘便要狼狽多了,身子猝不及防猛地往前一傾,幸而及時抓住了椅子才未傾倒出去。
宣羽喟嘆一聲,悠閑地晃了晃腳踝,空靈的鈴響傳出,她垂眸端詳着手裏捏着的酒杯,煞有其事道:“大好時節莫名沖撞了人家,是該好好拜訪致歉。”
月娘面不改色地整理了下儀容,應和道:“大人所言極是。”
宣羽支着下頤,面若桃花,灰眸含着淺淺笑意,指尖似随意指向爐上煨着的清酒,語調懶散:“這酒煨得正是時候。”
月娘會意,起身将煨得微微冒泡的清酒拎起,掩唇嬌笑道:“我這便送去賠禮。”
宣羽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眸光落向笑得一臉讨好正朝另一艘畫舫上的侍衛耐心解釋的管事,淺抿一口溫酒,繼續翹着腿看熱鬧。
絲絲醞着酒香的熱氣從壺口飄出,在微涼的空氣中氤氲逸散,月娘身姿輕盈地來到船邊,略帶責備地開口:“管事的,适才怎的回事?”
管事臉上挂着讨好的笑,一副息事寧人的語氣:“回姑娘,夜深未見清湖面上的情況,一時不察,竟沖撞了人家。”
“那确實是我們的不是了。”說話間,月娘看向隔壁船上訓練有素的侍衛,面上挂起得體的笑,進退有度道,“給各位小哥添麻煩了,不小心沖撞了你家主子,這壺清酒,算是我家小姐賠的不是。”
侍衛面面相觑,并沒有接月娘遞過來的酒。
畢竟來路不明的東西,他們可不敢送到長公主殿下面前,雖然到目前為止并沒有發現任何異樣,但依舊不能排除面前的女人別有用心。
管事也實時勸道:“各位爺就收下罷,這大過節的,我們也是無心之失,您們大人有大量。”
侍衛對視一眼,還是其中一位偏年長的開口:“此事,我得去禀告下公子。”
月娘不甚在意地笑笑,善解人意道:“無妨,這是我家小姐的賠禮,收與不收還是得看你家公子的意思。”
侍衛抿唇,轉身将事情如實禀告給了秦瑾昭。
纖眉微挑,秦瑾昭緩緩念出兩個字:“清酒?”
聽見這兩個字,頌徵耳朵尖動了動,但在對上秦瑾昭眸光的一瞬,她喉嚨滾了一圈,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
“是的,公子。”侍衛想了想,還是決定補上句,“我瞧那姑娘眼熟,有些像……”
擱下瓷盞,秦瑾昭追問:“像誰?”
侍衛看了眼坐在秦瑾昭身側,哪怕戴着兜帽依舊難掩傾世姿容的頌徵,小心翼翼開口:“有些像月上梢的……月娘。”
秦瑾昭一愣,垂眸看向左手腕骨間幽涼的陰沉木手鏈,隔了幾息才道:“那便收下罷。”
“是,公子。”
很快,侍衛就提着一壺冒着熱氣、酒香四溢的清酒回來了。
他輕輕将酒置于桌上,垂首低聲道:“公子,那船上的姑娘請求一同酌一杯。”
秦瑾昭未應聲,白皙如玉的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着桌面。
雪雁拿過一只幹淨的瓷盞,将煨過的清酒倒了一點出來,用銀針試了試,見針尖未變顏色才道:“公子,是普通清酒。”
“嗯。”秦瑾昭下颌微擡,從雪雁手裏接過瓷盞,鼻尖輕嗅逸散在空氣中的酒香,輕笑一聲道,“受人之禮,還之于人。”
“允下罷。”
侍衛得了應允,便退身下去安排。
司琴卻覺得太過巧合,斂眸道:“殿下,這是否不太妥當?”
秦瑾昭垂眸吹了吹不斷盞面上飄出的熱氣,酒香滿溢,但她并不急着喝,反而狀似無意地将盞放到了頌徵的茶水邊。
一清一褐,一香一澀,對比明顯,勾得頌徵喉嚨接連滾動。
秦瑾昭撥弄了兩下腕間冰涼的木珠,又在頌徵藍眸灼灼地注視下,端起盞緩緩送到了自己唇邊。
薄唇濕潤,一翕一合間,湖面上醞溢的酒香味似乎更濃了。
頌徵深深地嗅了口,解饞般拿過一塊糕點狠狠地咬了一口。
“若真是月娘,只怕想見的另有其人。”秦瑾昭嘆氣,鳳眼深邃,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沒心沒肺吃糕點的頌徵。
她剩下的話并未說完,但司琴已然聽明白了。
那日從月上梢贖人,秦瑾昭到底還是欠下個人情,而今夜之事,很明顯對方是有備而來的,為的極有可能是頌徵。
又想起被月娘喚做大人的神秘女人,以及那雙異于常人的冷漠灰眸,秦瑾昭下意識看向頌徵腰間,悶悶地将有些偏燙的清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