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朕想靜靜
第44章 第 44 章 朕想靜靜
郦黎無論如何都不相信, 季默會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
不如說,他比郦黎認識的任何人都要嫉惡如仇,公正剛直。
郦黎曾好奇之下問過季默, 他從前是做什麽的,又為何會追随霍琮。
季默回答,自己年少時,曾與一位族中叔伯一起北上販賣鹽茶,後來在邊境遇上了一個小吏, 無故為難他們, 還扣下了全部貨物。
這批貨是他那位叔伯散盡家財籌集得來的,四方求助無門,盤纏也即将耗盡,他們兩人都已經精疲力盡, 心力憔悴。
某一日晚上, 叔伯把他喊來, 突然毫無來由劈頭蓋臉将他罵了一頓,罵他這個累贅果然一點用沒有, 帶上他只會白費錢糧。
末了, 又甩給他一筆路費,叫他回鄉裏找一個叫季默的人幫忙,自己就不用再來了。
“我心中憤恨,也不願再多問,拿了錢轉身就走,”季默說, “但走出幾裏,又覺得不對,天亮時回到住處, 發現那位叔伯已經一頭撞死在了縣衙大門旁的石獅上,鮮血橫流,死不瞑目。”
他垂下眼眸,輕聲道:
“後來我才知道,鄉裏根本沒有叫季默的人。”
郦黎問道:“所以你原先的名字并不是季默?”
季默點點頭。
“我被通緝多年,只得改名換姓。”他說,“那天我當街殺了那名小吏,提着人頭去報官自首。那位縣太爺欣賞我的膽氣,只讓我蹲了三年大牢,還叫一個牢頭教我學劍。”
“我這身本事,都是在獄中學會的。”
郦黎聽得入神,追問道:“後來呢?那縣太爺對你也算有救命之恩吧,你怎麽沒有在他手下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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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想讓我殺一富商,只因那富商不願把家中女兒嫁給他做妾。”季默淡淡道,“我說自己做不到昧己瞞心之事,他便罵我是條養不熟的白眼狼,還要将我打入死牢。”
“我不願與昔日恩人反目成仇,當晚便逃走了,臨走前提醒了那富商,被縣令記恨在心,将我的通緝令發往各地。”
“無奈之下,我只得遠走他鄉,另謀生路。”
談及往事,季默的言語并不多麽激烈,寥寥數語之間,便把曾經遭受過的不公磨難全部一筆帶過。
“數年後,我因為一次機緣巧合遇上了黎山軍,見他們軍紀嚴明,秋毫無犯,認為首領一定是與我志同道合之人,便拜入了主公麾下。”
“再後來,就被主公派往京城,遇到了陛下。”季默看着郦黎,目光溫和放松,像是一頭被馴服的猛獸,“比起成為錦衣衛指揮使,一步登天,我更感謝陛下給了我一個實現抱負的機會。”
可現在,他卻親手把這個機會打碎了。
這名單裏的一千兩百多人,其中不僅有世家出身的官員,還有他們的門生故吏,沾親帶故的旁支親戚,曾經與嚴彌有過來往的朝中官員……甚至是好幾位參與宮變、拼死保衛未央宮的禁軍校尉。
是穆玄拍着胸脯保證過的、絕對忠于大景的忠臣。
但因為之前禁軍被羅登掌控,季默還是把他們加入了錦衣衛的監視名單裏。
可就連他自己也承認,這只是出于謹慎的多此一舉,他同這些人交談過,都是很認死理的兵士,當初羅登也用錢收買過他們,他們不敢不收,但都封存保留着,一分未花。
所以,季默究竟為什麽會對這些人起了殺心,還不由分說地全殺了,一個不留?
郦黎打死也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現在絕不是休息的時候。
他想要下床,卻因為起身太快眼前一黑,身子向一邊歪倒,被霍琮一把抱住了。
“先吃飯,不然會低血糖。”霍琮說。
郦黎半阖着眼睛,揮揮手,示意他給自己拿點吃的,霍琮立刻叫門外值夜的小黃門進來,準備傳膳。
還沒吃兩口,安竹就抹着眼淚一路小跑過來了。
“陛下,您終于醒了!”他哎呦喂地叫着,激動得臉頰通紅,“奴婢這幾日可擔心死了,天天求神拜佛,幸好老天開眼……”
郦黎咽下一口肉丸,看着他那副模樣,有些好笑,又有點兒感動,“你鞋穿反了。”
安竹低頭一瞧,老臉一紅,趕緊躲到一邊去把自己拾掇好,這才重新回來見罪。
“奴婢一時心急,出來的時候沒注意儀表,冒犯了陛下。”
“這有什麽冒犯不冒犯的。”郦黎随意道。
他吃的滿頭大汗,安竹本想從懷裏掏出帕子替他擦擦,剛遞到一半,就被一只手接過去了。
擡頭一看,哦,是霍大人。
等下,霍大人!?
安竹擦擦眼睛,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霍大人怎麽來了?”他震驚道。
“他有事,我自當趕來。”霍琮淡淡道,“季默給我傳的信。”
郦黎埋頭苦吃,想起剛才在床上的一通胡搞,耳朵尖悄悄紅了。
安竹很高興:“那太好了!奴婢正愁指揮使這事呢,而且每次霍大人一來,陛下心裏也高興,飯都能多吃兩碗了……”
“閉嘴,”郦黎一拍筷子,板着臉說道,“食不言寝不語,顯着你了?”
安竹立馬輕輕打了自己左臉一巴掌,笑嘻嘻地閉上嘴巴,退到一邊當花瓶。
郦黎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一眼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家夥。
霍琮替他擦了擦汗,問道:“你要不要洗個澡?這身衣裳雖然是我新換的,但剛才……已經髒了,換一件吧。”
“咳咳!”郦黎被嗆到了,“你給我換的衣服?”
“對。”
見霍琮一臉平淡,郦黎半天沒說話,最後憋出一句:“出了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一點都不着急的樣子?”
“因為着急也沒用。”
“但英俠他……”郦黎猶豫許久,還是問道,“他有沒有跟你說些什麽?比如他這麽做的緣由之類的?”
“沒有。”
霍琮:“他什麽都沒跟我說。但他說,如果你醒了,希望你能來見他一面,他有要事相告。”
郦黎深深蹙起眉頭。
“那他現在在哪兒?”
安竹清清嗓子,禀報道:“陛下,指揮使在聽說您醒來的消息後,就自己進了诏獄。”
郦黎忽然感覺有些食不下咽。
“陛下!”
天色尚未亮起,殿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穆玄熟悉的喊聲從外面傳來,帶着掩飾不住的澎湃怒意:“臣穆玄求見!”
郦黎怔了怔,下意識望向霍琮。
霍琮對他搖了搖頭,示意最好別告訴其他人自己來這的事情。
他起身環顧一圈,沒發現有能藏人的柱子屏風,幹脆又重新上了龍榻,把床幔一拉,合衣躺在了床上。
這樣從外面觀察,只能隐隐看到床上有個人在睡覺。
郦黎:“…………”
行吧。
他也差不多吃了個七成飽,剛昏迷幾天,吃太撐也不太好,就讓安竹把碗筷都撤下了,喊穆玄進來。
“陛下!”穆玄剛一進殿,就噗通一聲單膝跪地,“臣懇請您,嚴懲季指揮使!”
郦黎讓安竹給他賜座,但穆玄卻推而不受,只是道:
“陛下遇刺,他身為錦衣衛指揮使,不想着早日抓到真兇,卻趁機徇私枉法,大搞連坐,還不分青紅皂白,把老臣在軍中幾位下屬以謀逆罪名全都斬了!簡直是喪心病狂至極!!”
郦黎的心情也很沉重。
季默這次犯的事太大了,在沒搞清楚具體情況前,就連他也不好說對方是否無辜。
所以他并沒有第一時間出言袒護,而是問道:“現在前朝情況如何了?”
穆玄猛地擡起頭,雙目赤紅:“陛下您可知道,如今朝堂只剩下了半數朝臣?京城近七成權貴,家家戶戶挂靈幡,現在街頭巷尾,連三歲小兒都在唱‘走了嚴老虎,來了季蛟龍’,那晚錦衣衛的刀都砍出了豁口,死在他手上的官員之多,甚至連嚴彌都要自愧不如!”
“沒人阻止他嗎?”
“怎麽阻止?”穆玄冷笑,“他有陛下您的金牌在手,禁軍一開始任由他調動,誰知道,最後這厮居然把刀口對準了禁軍兄弟們!虧得老夫的兄弟們,還曾經在老夫面前誇他是個忠義漢子!呸!”
“只一晚上,一千兩百多人未審先殺,等天亮後老夫才知曉,但早已經晚了!”
郦黎沉默許久,說:“指揮使已經自行前往诏獄候審了,穆将軍,無論他罪過幾何,至少朕可以擔保,他絕不是下一個嚴彌。”
穆玄一愣,顯然沒想到季默居然會這麽做。
“怕不是聽聞陛下醒來的消息,才畏罪自首吧,”但對于季默以謀逆罪殺他手下校尉之事,穆玄仍耿耿于懷,“臣手下那幾名校尉,都是深受先帝隆恩的,嚴彌在時,都沒能收買得了他們,嚴彌死了,他們反倒成亂臣賊子了?可笑至極!”
郦黎見他情緒激動,生怕這老人家也給他來個高血壓,趕忙安撫了兩句,又承諾自己這次一定會秉公處理,這才讓穆玄勉強消了氣。
“陛下,”臨走前,他的視線掃過床幔後的人影,猶豫了一下,還是勸誡道,“您本就受了驚吓,又是大病初愈,就算……臨幸嫔妃,也最好等身體完全恢複,不然恐傷及根本。”
郦黎:“…………”
郦黎:“……朕知道了。”
說話時,頗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可穆玄對他叮囑完,還不罷休。
他面對郦黎尚且和顏悅色,但扭頭沖着那幔帳中的“嫔妃”,語氣可就沒那麽好了:“還有這位娘娘,您也該體諒陛下勞苦才是!若是把陛下累出了個好歹,您能擔當得起這個責任嗎?”
沉默,沉默是此時的寝殿。
安竹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角落裏,一聲不吭,手指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
“娘娘為何不說話?”
大概是發覺了穆玄這人性格頗軸,沒辦法,霍琮也只得開口了。
他掐着嗓子咳嗽兩聲,悶聲道:“臣妾明白了。”
穆玄這才滿意點頭,轉身告辭。
只是他也在心裏嘀咕——陛下這位嫔妃,怎麽聽着聲音如此低沉?倒像個男人似的。
等穆玄走後,郦黎忍無可忍地一拉床幔:“起來!看你想的馊主意!”
霍琮倒是十分淡定地坐起身,“沒被發現就行。”
郦黎拿他沒辦法,沒什麽威懾力地瞪了他一眼,轉頭又為季默的事情發起愁來。
穆玄尚且如此,等接下來早朝,他都不敢想象自己将會面臨怎樣的狂風驟雨。
就和霍琮說的一樣,季默已經将自己置于一種岌岌可危的境地了,他若不死,不足以平衆怒。
“把沈江和陸舫叫來,跟朕一起去诏獄。”最終他下定決心,還是要親自去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朕要當面問他。”
诏獄大門前。
收到命令的沈江匆匆趕來,他一向很在意自己的儀容儀表,哪怕是扮演平民小厮時,郦黎也從未見過他形容狼狽的模樣。
可當沈江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時,憔悴得卻像是剛通宵三天三夜,一張清秀面孔都泛着青黑。
“陛下,”他猛地跪在郦黎面前,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臣懇請您,對指揮使網開一面!”
郦黎:“起來吧,朕正要去見他呢。”
但沈江仍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臣雖不知指揮使究竟為何要如此激進行事,但臣了解指揮使的秉性,至始至終,他對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絕無趁陛下昏睡期間,犯上作亂之意!”
“朕知道,”郦黎有些煩躁,“所以連你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那你就不知道攔他一下嗎!”
“臣攔了,但指揮使那天告訴我,如果臣敢擋路,他連臣一起砍。”
“……那你還替他說話?”
沈江直起上半身,秀致雙眸中閃爍着淚花。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郦黎:“陛下,指揮使是為了我們,才一意孤行,擔負起所有罪責的!”
郦黎盯着他:“此話怎講?”
沈江:“一切之始,都是在那天傍晚,您昏迷後第二天,指揮使按照那死士身上穿着的布料,找到了一家染坊……”
“這染坊背後的老板,是範家人開的?”
季默疾步行走于宮道間,聽完下屬的禀報,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立刻問道:“這個叫範通的人,是什麽來歷?”
沈江趕緊加快腳步跟上,他體力不比季默,有些氣喘地禀報道:“他是範國公的次子,範家家主的庶弟,曾在朝中任中郎将,曾當衆罵嚴彌國賊,後辭官在家,賦閑三年有餘。”
“範家還有這樣的人物?倒是個有骨氣的。”
季默聞言略顯詫異,但他還沒忘記自己的職責:“去,把這個範通的叫來,我要問他幾句話。”
“那時我們都沒當一回事,”沈江說,“但沒想到,範家大門緊閉,無論我們的人如何在外面呼喚都不與理睬。指揮使察覺到不對,親自上門問話,管家也只是說範通突發疾病,無法見客。”
“但等我們返回鎮撫司時,半道上,有人攔住了指揮使,自稱範通,請他去家中一敘。”
沈江低下頭,艱澀道:“我們擔心有詐,想要從旁護衛。指揮使看出他表情不對,就強硬把我們趕出門外,不讓任何人旁聽。早知今日……其他錦衣衛就算了,江身為副指揮使,應該陪在指揮使身邊的。”
“然而江至今不知道,指揮使和範通究竟談了什麽,只知道他們聊了很久。等再出來後,指揮使神情恍惚,沉默許久,跟我們說了一句‘君子生于囹圄,非君子之過,好生安葬他吧’。”
“等我們再進屋時,那範通已經死了。”
郦黎表情變了:“死了?如何死的?”
“割喉,臉上還蓋着帕子。”沈江回答,“但江覺得,他的神情……非常安詳,似乎是自盡,但那範通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能這樣幹脆利落一擊斃命的,也只有指揮使本人了。”
郦黎聽完了沈江的敘述,知道一切的關鍵,一定在範通告訴季默的那件事上。
可為什麽,季默即使在霍琮面前也不肯直言相告?
郦黎偏頭,和扮成侍衛的霍琮交換了一個視線,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個沉重的想法:
難道說,是關于皇權……?
是了,在季默看來,他和霍琮關系雖好,但也只是好友之間的情誼,兄弟夫妻尚且會反目,更何況是天家之事。
但他不知道,郦黎和霍琮,都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
即使是這世上最至高無上的權柄,對于他們來說,也遠不如彼此陪伴在身邊,共度一生來得重要。
郦黎看着霍琮:“你跟我一起進去吧。”
他想要告訴季默,霍琮之與他如半身,也想要知道這件事背後的真相。
但霍琮只是搖了搖頭,說:“你去吧,我不合适。”
沈江也急切地說了一聲:“陛下,我和霍……這位侍衛就在這裏等您好了,您要小心。”
郦黎見霍琮心意已決,只好讓他和沈江先在诏獄外等着自己,拿上提燈,獨自走下陰冷黑暗的階梯。
空氣潮濕悶熱,角落裏還散發着濃郁的血腥氣,各種冰冷刑具在身側一閃而過,空蕩蕩的牢獄中空無一人。
——因為原本關在這裏的人,在那天晚上,已經全部被季默下令處死了。
郦黎心情複雜地來到狹長過道的盡頭,聽到腳步聲,原本盤膝坐在角落裏的季默睜開了雙眼。
片刻之後,郦黎用鑰匙打開鎖頭,推開了牢門。
“陛下,”季默一開口,就把郦黎鎮住了,“知曉您身份的那些人,除一人外,臣已經全部處置了。”
郦黎聽得一頭霧水,心跳都快了兩拍,還以為是被季默發現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可說不通啊,霍琮不也是嗎?
他下意識問道:“那還剩下哪一個?”
季默靜靜地與他對視。
“我。”他說。
他難得沖郦黎露出一個笑容,雖然很淺淡:“陛下不必擔憂,臣死後,您就是堂堂正正的郦氏血脈,大景唯一的君主。”
“若有藩王不服,您可以直接發兵征讨,不必過多理會——臣已經把所有證據全部銷毀了,那些人即使有心想要發難,也死無對證。”
季默說完,深深看了一眼被他一席話震得半天沒反應來的郦黎,從身側拿起一把早就準備好的匕首:
“能遇上陛下,是臣平生之大幸。即使您并非真正的郦氏子孫,但我季英俠忠于的,從來不是什麽天潢貴胄。”
“——只要您還在位,臣相信,大景一定有迎來盛世的那一日。”
郦黎剛回過神來,就看到季默舉起匕首,朝着自己的咽喉用力刺下,吓得他提燈一丢就撲了上來:
“等等,刀下留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