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朕的負心漢

第45章 第 45 章 朕的負心漢

郦黎被這神來一出吓得魂都飛了。

以兩人之間的距離, 和季默一只手就能吊打他的武力值,郦黎還以為自己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着人血濺當場。

一瞬間, 他腦袋裏閃過無數氣管被割開後的急救措施。

……然而一個都沒用上。

季默在千鈞一發之際停下了,握着匕首的手穩穩停在喉頸前方一寸的位置,倒是郦黎差點一頭栽倒在他身上。

幸好最後關頭他擡手撐住了牆面,擺出了一個壁咚的造型,用憤怒混合着後怕的眼神狠狠瞪了季默一眼, 勉強維持住了自己身為君主霸氣側漏的形象。

“你要死也別死在朕面前!”他怒吼道, 劈手奪過季默手中的匕首,當啷丢到一旁角落裏,“出息了!朕的指揮使真是出息了!”

“第一次見陛下如此慌張的神色,”季默仰頭看着郦黎暴怒的樣子, 恍然失神地喃喃道, “沒想到竟還有這一日……臣死而無憾了。”

“閉嘴!”

郦黎的火蹭的一下竄老高。

——他就現在聽不得“死”這個字!

他叉着腰, 像只憤怒的小鳥,暴躁地在狹小監牢內轉了好幾圈。

突然又猛地停下腳步, 抖着手指着季默的鼻子, 似乎想張口罵人,但看到季默枯槁消瘦的模樣,最終只是狠狠一甩袖,咽下了到嘴邊的痛罵。

該死的心軟!

“朕已經在外面聽沈副指揮使說了,”不過郦黎也沒給季默什麽好臉色,他冷冷道, “但朕還是想親口聽你說,那範通,到底跟你說了什麽?現在這裏只有你我二人, 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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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應該心中明了才是。”季默安靜片刻,說道,“您并非郦氏族譜上記載的宗室子。”

郦黎心道他明了個大頭鬼。

自己一穿過來就是皇帝了,哪裏能猜到嚴彌膽子這麽大,居然還敢這麽玩?

“朕有段時間身體不好,高熱不退數日,醒來後忘卻了許多記憶。”他含糊回答,随即嚴肅起來,“指揮使,你确定真有此事?這可不是能開玩笑的。”

季默:“臣比您更希望這是假的。”

“不對,”郦黎與他對視數秒,忽然冷靜下來,“你沒有完全對朕說真話。”

季默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

他仍穿着錦衣衛指揮使的那套飛魚服,挺直脊背坐在角落裏,似乎已全然不在乎自己的處境,甚至還拼命在郦黎的雷點上反複橫跳。

他說:“臣所言,句句為真。”郦黎深吸一口氣,寬慰自己:不能氣,不能氣。

他就這麽一個指揮使,死了就沒了。

想了想,郦黎幹脆一撩袍角,不顧诏獄地磚上的污漬,直接盤膝坐下,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季默,一針見血道:

“朕就算不是郦家人,那又如何?大景開國皇帝祖上三代還是貧農呢,妨礙他當皇帝了嗎?”

“英俠,你當初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無辜少女,甘願做了十幾年通緝犯,連家人被羅登殺害都無法回鄉送他們最後一程,如今竟自稱為了替朕滅口,一晚上殺了一千兩百多人——怎麽,你當朕是傻子嗎!?”

他瞪着沉默不語的季默,拔高聲音道:

“還有那份名單,內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連沈江也只是知道其中一部分的人名,這個數字,如果不是有人故意傳播,穆玄他們又是怎麽知道的?

季默緊抿着雙唇,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微發顫。

許久後,他啞聲道:“那天晚上,我也在想,若是現在的我回到過去,究竟還會不會救下那名少女。”

“你會。”郦黎斬釘截鐵道。

季默倉皇擡頭,眼中似有淚光閃過。

“陛下,”他顫聲道,“臣的确隐瞞了部分真相,但您确定,真的要聽嗎?臣一人性命死不足惜,可此事一旦曝光于天下,絕對會動搖大景國本!別說什麽世家藩王,就連天下百姓,也都、也都會……把您視作亡國之君啊!”

郦黎心跳加速,咬牙道:“好了別廢話了,有話直說!”

他這個皇帝當的真是妙,三天兩頭就要亡國!

“……好吧。”

接下來,季默用沉頓沙啞的聲音,向郦黎講述了一個讓他目瞪口呆的故事。

原來,當初先帝死後,郦氏皇族子嗣凋零,不是嘴眼歪斜就是流口水(郦黎猜測肯定是近親結婚和丹藥嗑多了),而嚴彌挑選的那名宗室子雖然體弱多病,但也勉強算是個正常人了。

“範通告訴我,那名宗室子,雖長相酷似中原人,其實祖上混有異族血統。但他母親早逝,此事知曉的人并不多,範家也是因為經營商路消息靈通,才偶然間得知的。”

“他意外早夭後,嚴彌為了掩人耳目,就在民間四處尋找容貌年歲相仿的替身。因為當時正值大景與匈奴開戰,他還專門派人去了邊境探訪,正巧,使者在縣衙牢中發現了一對年輕的混血匈奴兄弟,弟弟長相十分肖似那名宗室子,于是便将他帶回了京城。”

季默定定擡頭,用一種極盡悲哀沉痛的目光看着他:

“那個孩子就是您,陛下。”

郦黎:啊?

等下,我成匈奴了?

雖然他對自己的籍貫改成內蒙古感觸不大,上輩子醫院裏組織去給牧民看病時,同事在那邊談了個內蒙妹子,還美滋滋地說要把孩子改成少數民族,提前十八年贏在高考起跑線上呢。

但郦黎心裏明白,這件事放在古代,對于一個中原民族為主導的王朝來說,絕對是堪比亡國滅種的大危機。

古人看重血脈,但要是你手上有兵有将,這一任皇帝又幹的實在不咋樣,那也可以來一波王侯将相寧有種乎;

可如果是異族人的話,得位難度絕對是成倍增加。

不過嚴格來講,郦黎想,自己身體裏好像也有二分之一的中原血統?這算不算是變相的民族大融合了?

他歷史學的馬馬虎虎,腦海裏唯一有印象的混血皇帝還是胡亥,這位更是亡國之君中的典型人物。

“那另一個呢?我是說……”

郦黎磕磕巴巴地問道,實在說不出“哥哥”兩個字。

“他是匈奴的六王子,匈奴現任單于和大景慶寧公主的雙生子,名叫烏斯。”季默說,“之前若雪先生拜托沈江在京城尋找的,正是此人,所以我懷疑,主公其實早就知道此事。”

好吧,不奇怪。

郦黎已經習慣了。

再說了,看霍琮那副穩如老狗的模樣,居然還有心情跟自己在床上搞點沒羞沒燥的活動,就知道他肯定早有成算在心。

——和以前故意沒發現他抓耳撓腮做不出數學題、其實早就把解題思路連着輔助線一起畫好的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郦黎指了指自己:“那我呢,我不會是七王子吧?”

季默眉宇間閃過一絲戾氣。

他毫不猶豫地否認:“不,您是大景的君主。”

——那就是了。

郦黎面無表情地想,他不該讓嚴彌這麽早死的。

這種欺上瞞下無法無天的混賬,就該被丢到蒸鍋裏蒸上一百遍!

他在心裏瘋狂紮嚴彌的小人,但左想右想,還是覺得這事太過荒謬了,忍不住用懷疑的口吻問道:“範通究竟是怎麽知道這些的?他難道是嚴彌心腹嗎,可朕從前怎麽不知道範家有這號人?”

“非也。範通是大景少有的忠膽之臣,”季默正色道,“他與範家家主是兄弟關系,因而世家對他并不防備,範通自己又廣交好友……陛下還記得劉空嗎?”

“誰?”

郦黎下意識反問,但很快反應過來,“你是說在那天宮變時,在衆目睽睽之下為嚴彌自盡的那個禁軍将領?”

季默沉沉點頭:“他是範通的好友之一。盡管在嚴彌掌權後,範通便已與他割袍斷義,老死不相往來了,但劉空很珍惜這個好友,時常喝到酩酊大醉去敲範府的大門,範通也是無意間從他那裏得知此事的。”

“怪不得,”郦黎對這個人的印象還蠻深刻的,“他說嚴彌對不起天下人,卻獨獨對得起他,我當時還以為,他是在說嚴彌禍亂朝綱的事情……等下,這件事他居然也知道嗎!”

他悚然一驚:“你說他愛喝酒,那難不成平時禁軍之中,他的那些袍澤兄弟……”

“也都知道。”

季默嘆道:“他們大多只當劉空醉酒後說胡話,但也有幾人在我詢問的時候,表現出了心虛的神色。”

他攥緊衣擺,一直古井無波的神情,終于露出了一絲痛苦掙紮。

“陛下當日突然昏迷,掌控禁軍是重中之重,這些人自己知道不要緊,一旦他們告訴穆将軍和軍中其他人……穆将軍對郦氏一族忠心耿耿,如此一來,禁軍八成會生亂。”

郦黎也沉默了。

他的滿腔怒火随着季默的敘述,也逐漸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只剩下充斥胸膛的悵然和複雜。

這是個死局。

季默選擇了唯一能夠破局的辦法,快刀斬亂麻,保住了他這個皇帝,也保住了社稷的穩定——雖然這麽說有些厚顏無恥,但朝堂沒了一半大臣,和沒了君主,絕對是後者對于國家的打擊更大。

但代價是,獻祭了他自己的一切。

無論如何,這個選擇對于季默來說,都太過沉重,也太過殘酷了。

尤其是,他還與自己這邊有着絕對信息差,并不清楚霍琮和自己真正關系的時候。

在季默看來,身為國君的他昏迷不醒,萬一有人借機以血統問題發難,挑動禁軍再來一次兵變的話……

這個亂世,絕對會徹底淪為人間煉獄。

可郦黎也着實說不出“你做得很好了”這幾個字。

他知道,季默更不會想聽到的這句話的。

這對現在的他來說,是侮辱。

“時間緊迫,臣實來不及辨別忠奸,只能先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季默在說出“斬草除根”這四個字時,臉色慘白,幹裂的唇微微顫抖着,他痛苦地閉上雙眼,仿佛又看到了火光下滿掌腥氣撲鼻的鮮紅。

他強迫自己繼續說了下去:

“雖然不知道為何匈奴王子會淪落為我大景俘虜,但那烏斯目前尚且下落不明,萬一被匈奴單于知曉此事,說不定會借此發難,大舉進攻中原……”

“臣明白,自己的仁義、原則和性命,在這種關乎國本的大事前不值一提,因此才下令……将那一千兩百餘人,或許其中還有不少真正無辜之人,就地斬殺,一個不留……”

季默雙目通紅,俯身深深朝郦黎叩首。

“罪臣季英俠,從不信血統天命,臣本是遺腹子,後來母親去世,得幸被養母一家收養,茍活于世二十餘載。”

“陛下有明君之能,聖人之德,若是僅僅因為出身,便只能淪為亡國之君,罪臣替大景不平!也替天下百姓不平!!”

——他是為了我,才走到這一步的。

郦黎閉了閉眼睛。

他伸出手,把季默扶了起來。

“剛才你猶豫了,沒捅下去,”他嗓音嘶啞道,“朕知道,你肯定也不想死。”

季默還不肯起來,執意道:“那只是因為臣還有未竟之言。如今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罪臣也該上路……”

“閉嘴!你就算死了朕也要挖墳把你刨出來!”郦黎怒道,“你是朕的指揮使!這個位置只有你能幹,你是覺得錦衣衛現在已經不需要人管了,還是覺得朕可以給沈江升職加薪替代你了?”

季默幹澀道:“沈江,雖武力平平,但頭腦活絡,還有他兄長沈海幫襯,應該沒問題的。”

“你說沒問題就沒問題?”

郦黎拽着他的領子,惡狠狠地瞪着他,眼睛看上去比幾天沒阖眼的季默還紅。

他一字一頓道:“季英俠你給我聽好了,你家主公就在外面等着,他多有本事你應該很清楚,我會讓他想辦法來處理這事。”

“——你是替朕辦事,替朕殺人,那幫人就算是化作怨魂索命,也是來索朕的命!聽到沒?”

季默瞬間變色:“陛下!鬼神之事不可妄言——”

“朕命硬,不歸他們管!”

郦黎甩袖離開,到诏獄大門口,看到等的心急如焚的沈江,冷笑一聲命令道:“你給我下去看着他,順便給他送點水喝飯,如果他不吃,就給朕灌下去!”

沈江眼前一亮:“臣遵旨!”

然後樂颠颠地去給頂頭上司打飯了。

緊接着,郦黎把不善的視線投向了另外兩人。

見他看過來,霍琮和陸舫立刻停止了交談,直勾勾地望向他。

“本事都挺大啊,”郦黎陰陽怪氣道,“視朕于無物,要不接下來的早朝,你們一人替我上一半得了?”

陸舫知道陛下的怒氣主要不是針對自己的,很識趣地退後半步,準備讓霍大都督來替他遮風擋雨。

沒想到,這個舉動卻讓郦黎一下子更來火了。

“陸舫!”

“哎,”陸舫下意識應了一聲,等反應過來不合适後忙欲蓋彌彰地補充了一句,“臣在呢,陛下。”

“古人雲,一日之計在于晨,我看你白天起不來晚上睡不醒,不如趁着早朝前,先順着宮道跑步鍛煉吧。”

陸舫:“…………”

他愁眉苦臉道:“那陛下,臣要鍛煉到何時為止?”

“什麽時候上早朝,什麽時候停!”

為了不繼續引火燒身,哪怕要在滿朝同僚前罰跑,陸舫也捏着鼻子認了。

于是原地就只剩下了霍琮一人。

“那個烏斯的事情,為什麽不告訴我?”郦黎先發制人,在霍琮開口前便搶先質問道。

“他已下落不明許久,最後一次出現是在京城,我本想找到人後再直接處理掉,就不勞你費神了。”霍琮解釋道。

“你以為你這麽做我會很高興嗎?”

霍琮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但郦黎扭過頭去,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冷戰态度。

兩人一時陷入沉默。

郦黎盯着诏獄牆根頑強生長的野草,不知是不是看得時間太久了,眼睛微微酸澀發脹,視野逐漸模糊,連着上輩子的事一起,委屈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他混亂地想:霍琮他憑什麽,什麽事都不告訴自己?自己對他來說究竟算是什麽?

就在這時,腰間忽然傳來一股力道,溫和但有力地将他環入了懷抱之中。

“抱歉,”霍琮低聲道,下巴輕輕擱在他的頸窩,語氣複雜道,“我時常忘記,你已經不再需要我為你遮風擋雨了。僅此一次,相信我,下不為例。”

懷中人低着頭,許久都沒說話。

霍琮本以為郦黎還在生氣。

直到一滴淚,無聲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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