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朕需要抱抱

第63章 第 63 章 朕需要抱抱

郦黎原先已經做好了這邊迎接霍琮, 那邊就派人去把烏斯“請”進宮裏好好聊聊的準備。

誰知道霍琮這邊不見人影,那邊黃龍教的車隊進了城後,就直奔京城最大的堂庵落腳, 麾下護法對外只說教主舟車勞頓,需要閉關幾日靜心,具體閉關多久,也沒個準話。

郦黎不是沒想過下旨宣召對方入宮。

但一來,萬一烏斯率教徒抵抗, 很可能會破壞了接下來的升仙大會, 邵錢的白鴿商會好不容易才把這次比試辦得紅紅火火,可不能中途夭折了;

二來黃龍教經過百年歲月發展,在民間早已深入人心,連皇宮中都有不少宮女太監都是黃龍教的教徒, 如果采用強硬手段, 郦黎實在有點兒擔心自己半夜會被宮女勒脖頸。

雖然在他看來很難理解, 但邪.教的原理和傳銷一樣,即使在現代也難以根除, 因為他們針對的永遠是最薄弱的人性。

這些教徒是真的相信, 天元大仙能夠“遁地飛仙、無所不能”,在黃龍教的教義中,只需要在朝着黃龍賜下的信物虔誠跪拜供奉,就能得到天元大仙和黃龍神的庇佑,“脫離塵世苦海”,飛升仙界, 享受無邊桃源之樂。

至于信物從哪兒來……

那自然是有講究的,其中還大有門道。

第一等由教主親自開光;第二等經過護法賜福;第三等由堂庵的堂主們所賜,這些成本不過幾文錢的木雕挂牌, 轉手就能被炒到上百兩銀子的天價。

像是城外周伯之前從其他流民手裏拿到的牌子,就是買不起這些信物的教徒或者二道販子制作出來的。

雖然便宜,但也并非“正統”。

因此,很多百姓即使傾家蕩産,也要去堂庵買一個有黃龍神法力灌注的“正統”信物供奉在家裏,日日祭拜禱告。

他們堅信,只要有黃龍神力的庇佑,子孫後代定能一生順遂,自己的人生也不用飽受苦難了。

可殊不知,往往這種行為,才是将他們徹底拖入深淵、妻離子散的開始。

Advertisement

“黃龍教那邊先不管,反正只要人來了京城就跑不了,等到半月時間一過,李臻不戰而勝,咱們錢也賺到了,豈不更好。”

郦黎一邊穿上厚厚的連體衣,一邊對安竹說道。

安竹看着他戴上第三層口罩,眉毛都快打結了:“陛下,您當真……當真要親自進去嗎?人家說千金之軀坐不垂堂,您這龍體,可是萬金都比不上的貴重,為何非要去幹這檔子腌臜事?”

“你不懂。”

郦黎戴上最後一層口罩,呼吸聲沉悶,連原本清亮的音色都聽不太真切了:“朕心裏煩,處理公務也處理不好,閑着也是胡思亂想,不如給自己找點別的事做。”

“沈指揮使已經帶人去官道上探查了,應該只是天氣不好耽擱了兩日,”安竹還是覺得不妥,苦口婆心地勸道,“陛下,再在外面等一段時間吧,吃點瓜果,實在不行我再給您念兩本話本也成啊。”

“不需要!”

郦黎帶上工具箱,昂首闊步地走進了前方密閉的小屋子。

他要為大景的醫學事業做貢獻去了!

才不要為了個沒良心的牽腸挂肚!

“……陛下,等等我!”

安竹躊躇片刻,一咬牙,也跟着換了一身防護服,結果剛打開房門,就被一股撲鼻的屍臭味熏得頭暈眼花,差點一個踉跄栽倒。

“嘔——”

這是什麽可怕的味道?

居然比夜壺還臭!

安竹實在受不了了,躲到外面幹嘔了半天,才鼓足勇氣回到門口,結果左腳剛邁進門,又被那股直沖天靈蓋的味道熏得眼前一黑。

最後他服軟了,站在門口喊道:“陛下,我給您把風,您要是有什麽需要,第一時間跟我說就成!”

進去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想把昨天吃下的晚飯都全吐出來。

郦黎在裏面悶悶地答應了一聲。

至始至終,他連頭都沒擡過,如果不是手裏拎着一條大腿骨,那這場面或許還有幾分賞心悅目的情調在。

安竹對郦黎現在是十二萬分的敬佩——陛下居然能像仵作一樣,面不改色地處理屍首!

只是他不太能理解,陛下為何要這麽做。

難不成,這是什麽借屍還魂的鬼魂妖怪必須要做的儀式?

安竹一下子緊張起來,四處觀望着,生怕被人看到。誰知沒過一會兒,就有幾個年輕人拎着同款工具箱過來了,後面還跟着一群怒氣沖沖的老太醫,嚷嚷着要找陛下要個說法。

安竹連忙上前一步攔住他們:“你們是幹什麽的?陛下此時正有要事,不得入內!”

“就是陛下吩咐我們過來的。”為首的那年輕人說道。

安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不等開口,就聽到後面傳來郦黎的聲音:“對,讓他們穿好防護服進來吧,正好我教教他們解剖。”

古代雖然沒有福爾馬林和低溫速凍的大體老師,但新鮮去世的屍體,那可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郦黎還特意叮囑錦衣衛,叫他們多給這些人家一些錢財,就是知道古代人注重入土為安,死者為大。他這種做法,雖然有仵作驗屍在先,卻還是讓這個時代的很多人都無法接受。

如果不是實在揭不開鍋,沒有人會願意把親人的遺體拿出來賣錢。

但人倫要顧及,醫學也要發展,沒有自願捐贈的遺體,郦黎只能盡可能地多給大體老師的親人家屬一些補償。

他叫來的這些年輕人,都還不是太醫,只是太醫的學徒。

因為郦黎很擔心那些老太醫上了年紀,觀念落後,也受不了這種刺激。

誰知道這邊剛說完,門口就傳來了一群老太醫中氣十足的嚷嚷聲:

“陛下,憑什麽不讓老臣進去?”

“我們雖然年紀大了,但經驗豐富,哪怕只在邊上旁觀,給陛下您打打下手也成啊!”

“對啊,我那徒兒懂個屁?他連斷腸草和金銀花都分不清!這種好事就該老夫上!”

安竹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些須發花白、平日修心養身的老太醫群情激奮,激動得個個臉紅脖子粗,還對自己徒弟們嫉妒到眼睛都發紅。

不是,處理屍體這種腌臜事兒,居然還能算得上是好事嗎?

甚至還需要人人争搶?

安竹覺得,自己有點兒搞不懂這個世界了。

郦黎只用一句話就讓所有人閉嘴了:“防護服就剩兩套了,你們選兩個代表出來吧,一老一少。”

太醫們瞬間安靜下來。

這邊一個鶴發長須的太醫撫須說自己師承某某杏林國手,那邊立馬有太醫打斷他說你師父曾經是我祖師的手下敗将,這邊又冒出來一個聲稱自己為大景三代帝王配藥治病的老資歷……聽得一旁的徒弟們瑟瑟發抖,倒是非常迅速地選出了一位年輕人作為代表。

最後在衆人羨慕嫉妒的注視下,一位最為德高望重、醫術精湛的老太醫昂首挺胸地朝着四周人拱手,帶着那位年輕人換上自制的防護服,進了屋子,給郦黎打下手去了。

“等下,”之前那位給徐少使看病的老太醫忽然出聲,“這不是還有一套嗎?”

衆人随着他的視線,齊齊扭頭,盯上了安竹身上的那件衣服,那眼神,就跟一群三天沒吃飯的餓狼看見肉了似的。

安竹:“…………”

他瑟瑟發抖地把衣服脫了下來。

他欲哭無淚地想,沈指揮使,您到底啥時候回來啊!就算您人不到,至少也帶個話回來吧?

您再不把霍大人帶來,陛下在宮裏,都快等得走火入魔啦!

郦黎倒完全不覺得自己走火入魔了。

雖然條件簡陋了點,但今天這番教學,倒是讓他重溫了一遍在醫學院給學生上課的樂趣。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外科大夫,每次在停屍間看到學生們慘白的小臉,總能讓他回憶起青春的歡樂時光。

他先前想的一點兒沒錯,這種地方确實不适合老人家呆,那位老太醫才進來不到一刻鐘,就覺得喘不上氣來,強撐着又看了一會兒,還在嘴裏含了片參片吊氣,倔強着不肯走。

最後是被郦黎轟出去的,才出大門,就吐了個稀裏嘩啦。

“唉。”

郦黎只是擡頭看了一眼,就搖搖頭,繼續幹自己手上的事了。

這幫宮裏的太醫,養尊處優,一輩子都沒見過太多疑難雜症,真要說見識過的血腥,估計連民間的産婆都比不上。

更別提和張仲景、華佗這樣青史留名的名醫比了。

人家可都是實打實在民間歷練出來的。

“陛下,您為何懂的這麽多?”一起進來的那位年輕人佩服地聽着他講解,“什麽神經、基底核、結締組織……都是在下聞所未聞的知識!難不成,您是在夢中得到了仙人傳授嗎?”

郦黎現在一聽到“仙人”兩個字就頭大。

隔着幾層口罩,他瞥了那年輕學徒一眼,冷淡道:“不要胡言亂語,行醫又不是跳大神,指望着求神拜佛,不如先把手練練穩。”

“這些知識也不是憑空得來的,是一代一代醫學前輩總結得來的,我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跟治理國家一樣,如果沒有先祖開國,後面哪裏來的大景十幾代皇帝?”

年輕學徒聞言敬佩不已。

然而他實在撐不住了,在這個屋子裏不僅氣味難以散發,還要戴上厚厚的口罩,大夏天暑熱蒸騰,這個味道簡直一言難盡。

他定了定神,退到門口喘了好幾口氣,這才緩過來。

“陛下,”他的眼睛都被熏得發酸發脹,聲音嘶啞道,“您不覺得這個味道難聞嗎?要不咱們先出去緩一緩,喝口水吧,咳咳……”

年輕的學徒還以為郦黎沒有嗅覺。

“你去過災區嗎?”

“……什麽?”

“災區,”郦黎頭也不擡道,“成百上千具屍體,埋在廢墟裏,挖出來的時候已經面目全非了,滿天都是蒼蠅,洗澡也洗不掉那種味道,唯一的辦法就是用糞便糊在鼻子下面,用糞臭味蓋掉屍臭味。”

年輕學徒啞然無話。

“老夫去過,”一位老太醫淡淡道,“二十年前,黃河水患,萬頃良田一夜之間變成澤國,水面上到處是漂浮的浮腫屍體,男屍俯卧,女屍仰面,大水退去後,淤泥之下到處是溺死的孩童嬰兒。那場面,老夫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所以只要學醫,都免不了經歷這些,只是或多或少的問題。你要是撐不住了就出去換人,我把剩下的解剖了。”

郦黎頭也不擡地說。

他對這位大體老師的死因有些好奇。

能被錦衣衛送來,肯定沒有傳染病,可這位身上也沒有致命外傷,難不成,真像他想的那樣……

随着屍體胃部的打開,他的心情漸漸沉重起來。

年輕的學徒咬着牙,重新回到郦黎身邊,探頭看了一眼便驚呼道:“這是什麽?”

郦黎沉默着,從這位大體老師的胃部裏取出了一團黑色的粘稠物體。

他粗略觀察了一下,發現裏面是草根、觀音土、布條,還有一些不知是什麽東西燒成的灰燼,胃酸只來得及消化了一半——或許是因為在吃下這些不久後,他就死了。

“陛下……”

郦黎沉默許久,把這些東西放進容器裏,又轉交給門外的安竹:“叫刑部去查查,這種灰到底是什麽東西。”

安竹屏息接過,又聽郦黎說:“記得挑個好點的墓地,把屍體縫合好,叫他入土為安吧。”

“是。”

郦黎出門換下了防護服,扯去已經被汗水浸濕的幾層口罩,站在銅盆邊上,反複洗手。

安竹其他人都打發走了,端來了不知道第幾盆水,滿臉心疼地看着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郦黎終于停下了洗手的動作。

他深吸一口氣,咬了咬唇,眼神微微放空,不知在想些什麽,最後幹脆把自己的臉浸在了清水裏。

沁涼的水讓他緊繃的脊背漸漸放松下來,郦黎在水下憋了足足一分鐘,才猛地擡起頭,用力抹了一把臉。

上輩子,即使在解剖那些年輕的、只有十幾二十多歲的大體老師時,他心中也只會有惋惜。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難以言表的愧疚感,幾乎讓他沒辦法面對那位大體老師。

郦黎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醫生。

即使這輩子成了皇帝,那也不是自己選擇的。

這個擔子,他可以丢給霍琮,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到時候什麽黎民蒼生,天下太平,還有亂七八糟的這個教那個教,都和自己沒關系了。

可在這一刻……從沒有這麽一刻,他如此清晰地認知到,一國之君這四個字,究竟有着怎樣的分量。

他的一句話,就關乎到上萬萬百姓的衣食所系。

郦黎望着天空,忽然自嘲一樣地說道:“朕親政之後,想過要努力改變,所以叫人開設了育嬰堂,開設了粥鋪,還讓工部實施以工代赈,看着下面人遞交上來的成果,還沾沾自喜過,覺得自己做的不錯。”

“可大半年過去了,天子腳下,還是有人因為吃不飽飯而餓死……這具屍體腹內的東西,就像是一個巴掌打在了朕的臉上。”

“安竹,你說,朕是不是個很無能的皇帝?”

安竹瞪大了眼睛,毫不猶豫地跪下,顫聲道:“陛下怎能如此貶低自己?如今您的賢德名聲已經傳遍了全京城,不久後全天下都會知道,您是千古難得的明君!您已經盡心竭力做到最好了!”

“可對于一個皇帝來說,”郦黎自言自語道,“是不是只要不亡國,就算好了呢?”

“這……”

安竹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但他只是用一種痛惜的目光盯着郦黎,抿了抿唇,啞聲道:“那在陛下看來,明君該是何等标準?”

郦黎沒說話,只是笑了笑,神情略顯落寞。

一定要有君主嗎?

他很想問這句話。

但郦黎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安竹是不會明白的。

在這個世上,有且僅有一個人……

“陛下,沈指揮使傳回消息了。”

郦黎霍然轉身:“什麽?快說!”

“霍州牧在前往京城的路途中,順帶攻打下了兖州,因此耽擱了幾日,”來傳禀的小黃門說道,“昨日霍州牧已經安頓好了兖州軍民,收拾行囊繼續上路了,想必不久之後就能抵達——”

“Lily.”

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郦黎睜大雙眼,呆呆地看向站在牆角綠樹濃蔭下、白袍佩劍的霍琮,恍惚間,像是看到了魂牽夢繞的夢中人出現在了眼前。

他一瞬間眼睛酸澀難擋——這人,怎麽總是搞這一套……

霍琮英挺的眉宇間帶着淡淡的疲色,但在視線和郦黎對上的那一刻,仍舒展了眉眼,薄唇微微勾起,漆黑的眼眸靜靜地注視着他,目光溫和熨燙,仿佛已經看穿了郦黎的內心,無聲地撫慰着他的難過。

金色陽光穿透葉隙,落在霍琮的身上。

光斑随着風林搖晃,刺目的光線模糊了霍琮周身的輪廓,也模糊了郦黎的雙眼。

夏日的蟬鳴一陣蓋過一陣,他控制不住地邁開腿,朝着霍琮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最終變成了用盡全力的奔跑,飛撲向了霍琮的懷抱。

見狀,霍琮的眼眸中染上了些許真切的笑意。

——他張開雙臂,結結實實地将郦黎接了個滿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