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紅塵(修)
紅塵(修)
“他這人挺無趣。”岑嵩補了一句沒頭尾的話。街上行人重新活泛起來,醫館未開,黎玥只好待在岑嵩被砸壞的攤子邊上等一等。
岑嵩收得快,邊收邊和黎玥聊天。
“你如今只一個人生活嗎?”
黎玥将岑嵩送她的眼紗換下,點頭稱是。
許久,黎玥聽見岑嵩拍拍衣袖,噼裏啪啦一陣翻找之後,他的腳步聲漸遠漸近。
一碗熱茶被塞進手裏。
他又問:“你如何維持生計呢?”
“秦娘還留有碎銀。”
岑嵩沉默了,不多時他打包好一切,有些苦惱地說:“我的攤子剛開張沒多久,聽衆少,錢也少,真是愁人吶。”
黎玥聽懂了暗示,發覺他慣會遞出柳般軟弱的枝條,引着你往他想要的方向走——只是這身後藏的是醉人花還是封喉刀就說不定了。
“對啊,可怎麽辦才好呢?”黎玥不準備和他套太多近乎,迷霧重重的人從來不值得信任,于是她也狀似發愁,飲完那杯熱茶,起身就要拿竹杖。
岑嵩趕忙攔住:“你如今雙目不可視,暫時找不到出路,我生意又不好,暫時也沒辦法。不如你就留下來,幫忙出出主意招攬聽衆。”
“你和我都得到了想要的東西,何樂不為?”
黎玥掂量了一下手心的銀錢,忽地發覺自己還沒有骨氣說不在乎錢財這種話,于是她回身,笑了笑答道:“錢我要,但我還要一樣東西。”
“開始之前,請你告訴我全名。”
岑嵩正要脫口而出,黎玥仿佛是看見了他想幹什麽似的,小幅度地搖搖頭,輕聲卻篤定地說:“我要你的真名。”
幾兩秋風纏着落葉送來,岑嵩衣袖之下忽地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心聲隆隆,岑嵩不由得慶幸,慶幸自己這些年一廂情願地小看了她。
“岑嵩,我名為岑——嵩,字敬遠。可要記好了。”
是個奇怪的人,黎玥點點頭,在心中下了判斷後拄杖走了。等她回到家中,整理衣物之時,偶然摸到後腰處別了一只桂花,樹枝斷痕并不規整,黎玥用手慢慢往上探,指尖還能碰見殘留在花葉上的露水。
是什麽時候別上去的?馥郁的芳香湧上來,她忽地想起她蹭泥灰的那顆樹,好像也有隐約的桂花香。
那一支桂花被黎玥妥帖放在窗邊,不多時便溢了滿室花香,黎玥坐在窗下,五年來第一次生出想要好好看一看花的想法。
眼紗再一次被摘下,黃澄澄的桂花在眼中糊成一片,看不真切,看不明白,黎玥的眼被刺激得流淚,到後來真的假的全混在一處,順着眼角撲簌而下。
這是記憶中少年遠行的第三年,是秦娘埋進塵土的第二年,她在茫茫黑暗裏,終于感到自己又抓住了一點東西。
招攬聽衆的方法有很多,了解聽衆愛好,贈與聽衆恩惠,收集聽衆反饋。
于是後來幾天,黎玥端着茶水坐在聽衆裏,岑嵩的桌面除了他的便宜醒木外還多了一些茶碗,一些草織的兔子,兩三顆糖。
凡過來聽書的皆送茶水,小孩額外送些草織兔子,聽完并打賞的送下一次聽書的選擇權。
如此幾天下來,黎玥雖看不見具體來了多少人,但手上茶水沒了的速度便能猜出人越來越多。
黎玥分完茶水後,算着今日能分到的錢,坐在了離岑嵩不遠的角落裏。
早早趕來的聽衆互相寒暄兩句,也都落了座。岑嵩的醒木一拍,鬧哄哄的人聲在瞬間消散,周邊靜得好似只有她和岑嵩。
黎玥微微側耳,岑嵩明白她也準備好聽,于是又轉身面向黎玥講。他講得奇怪,不講才子佳人,不講奇幻游記,偏偏挑了複雜又繞腦的歷史争鬥。
他把朝廷詭谲,人心明暗都包裝好,揉碎了給她講,他講皇命無情,天道難抗,也講文人風骨,快意恩仇。他看着黎玥一天天明亮生動,心中悵然又歡喜。
岑嵩停下嘴,醒木的聲音如一道驚雷,将聽衆們的神思猛然拉回來。聽衆們皆起身打賞,一邊讨論今日劇情一邊猜測明日的精彩。
“岑先生簡直舌燦蓮花!”一婦人逆着人潮牽着垂髫孩童上前來,拿了一只草編兔子,又瞥一眼遠處還在收錢的黎玥,低聲道:“岑先生,怎地招了黎玥這丫頭?你若為她兄長,便該帶着這技藝高山遠水地走了,何必再回來!”
婦人皺眉說着,又将幾塊饴糖攥在手心,尤嫌不夠,又将身往前湊湊,又悄悄拿了一只兔子,她沒會意到岑嵩逐漸暗下的眼,繼續道:
“這孩子身瘦,又克死了祖母,眼看着便是個留不住福的……”’
“是麽?我瞧夫人身形雍容,耳垂厚而圓,眼看着是個有福氣的。”
婦人笑了笑,自得地還打算多提點提點岑嵩,卻沒想岑嵩歪歪頭,将素扇扇骨抵在下颚,十分疑惑地問:“可如此有福之人,怎麽還悄悄占人便宜啊?是不是生活上有什麽困難?”
他笑得開心,餘光看見黎玥一手拄杖,一手端着木碟過來,于是笑容更加燦爛了——甚至笑得有些咬牙切齒。
秦娘走了兩年,黎玥也被困在院中兩年整,這些時日真的是她不願出門麽?眼盲身弱,又流言纏身,誰會有勇氣獨自出門?
“誰占便宜了!我不過是瞧着歡喜,想買兩只罷了。”
黎玥緩步過來,聽着這鬧聲自然也猜到了一些,于是就着岑嵩匆忙遞來的手,将木碟放于桌面。
“夫人怎會是愛貪便宜之人,我雖足不出戶,卻也聽說過夫人大方有禮的美名。這一只兔子……”
黎玥摸起一只,在眼前晃了晃:“這一只,只需半兩銀子。”
“半兩銀子!你們原可直接搶,何必再送我只草編兔子!”婦人驚得将話音提高了兩成,引得周圍行人紛紛側目。
黎玥撇開面,竟也同岑嵩方才一模一樣地歪歪頭嘆道:“我身弱,是個無福之人,為了這些親手編織的草編兔子不沾染上我的晦氣,特意求了佛祖,給它們都開了光,據方丈說這些兔子沾了仙氣,可延年益壽。”
“大概能活個……龜一般的歲數吧。”
黎玥也牽着嘴角笑起來,可她面容蒼白,唇色也淡,一身素衣單薄得像個紙人,婦人有些被駭到,沒忍住又去看一眼站在他身後的岑嵩。
他拿着微微張開的扇,墨色山水之上也是同黎玥一模一樣的笑顏。
簡直是要人命的一對兒。
婦人牽着孩子想走,不料孩子卻抓着她的手天真地問:“娘,我們不要兔子了嗎?”
“要啊,當然要。”這一句說得咬牙切齒,黎玥聽着,覺得對方的後槽牙都快咬碎了。
黎玥拿着銀錢,岑嵩極快地打包好物什,快步跟了上來。
見黎玥仍舊戴着舊眼紗,便問:“怎不帶我送的眼紗?”
“身外之物,我習慣舊的用夠了再換新。”
“那你應當是個念舊的。”
黎玥卻搖搖頭,沒接他的話,只道:“何必揣摩我,你是身外物麽?”
什麽意思?
不是身外物,那便是不能輕易舍下的重要之人?
她猜出我的身份了——不對,她怎麽這麽容易輕信旁人。
岑嵩一下靜默下來,有些懷疑黎玥到底有沒有聽懂他講的故事,若是沒懂,若此後他不在身邊,裴曜找上門來——
她又能在詭谲的風雲場裏活多久?
岑嵩想着,還是放心不下,一低頭,恰恰對上黎玥轉來的面。
距離極近,惹得他忍不住紅了耳垂。
對方卻毫無察覺,只淡淡地道:“我有些餓,你知道哪家店最好吃嗎?”
岑嵩退後一步,有些不自然地答:“……城東百味齋。”
“走罷,我請你。”
岑嵩回神,聽了這話有些好笑地問:“怎的又是你請我了?”
“憑我出的攬客法子确實有效。”黎玥說完,站在人潮邊沒動。
她被岑嵩引着往百味齋走,人潮擁擠,未免被沖散,她只得往岑嵩那邊靠。
城中桂花吐蕊,甜香滿街,黎玥同岑嵩路過花下,幾顆桂花被風搖落,從空中吻向黎玥面龐。
黎玥又想起那個送花的少年,便問:“他這幾年過得好嗎?”
沒頭尾的一句話,問得岑嵩也怔了一瞬:“他啊,為報恩情,這些年作了許多殺孽,還得了個鬼面閻羅的稱號,如今呼風喚雨,得意着呢。”
黎玥點點頭,又問:“他叫什麽名字?”
岑嵩引着黎玥往前走,在此刻偶經一座廟宇,祈願樹枝繁葉茂,樹下紅縧載着人願随風而舞,岑嵩駐足而觀,好似千萬溫軟的紅塵鋪天蓋地,迎面而來。
紅縧新挂,像女人的口脂,又像條條血練。
……當日岑嵩走前,确實同她辭別過。
那時正值初春,柳花似火,少女捧着晨露問:“鄰裏皆懼我,你為何日日摘花置我窗邊?”
“只是不願你錯過四時景。”
“那你叫什麽名字?”
“小生姓岑。”
“耳東陳?”
窗下少年笑了笑,看着被風吹動至他面前的素白眼紗,答道:“對,耳東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