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逢

再逢

暮色四合,黎玥滿身疲憊地靠在冷硬的木樁上,周邊烽火盈盈,倒讓雪粒變得瑩亮起來。

“阿姐。”身邊的小孩輕輕喊了黎玥一聲,見她沒有反應,又将自己小小身體往她身後縮了又縮。

在巡查的士兵看來,只是他在朝姐姐撒嬌。

黎玥幹澀的眼球往他那邊轉動,小孩見狀,又往這邊擠了擠,冰涼的手輕輕放在手心。

“他們人少,你的側前方有個山崖,不高,下面有河。待會兒我往東方跑,你鑽空子沖到山崖邊……”小孩勉強笑起來,蒼白的面上唯有眼眸和血珠是亮色:“我記得阿姐會水。”

小孩的手拿開了,黎玥低下頭去看,一條五色的長命縷和着血水沉甸甸地躺在手心。

她不由得轉身看他,明明小孩的嘴還因着不同的字句翕動,她卻只聽見小孩喚她阿姐。

欣喜的,嬌俏的,悲傷的,絕望的。

字字句句貫徹耳膜,又漸漸演化成尖利的慘叫,她再一回神,那根五色的長命縷纏繞月色,先一步墜向崖下。

周身如入冰窟,冷得黎玥忍不住咳嗽起來,寒風吸進肺腑,心慌的失重感消失,身下冷硬的被褥觸感越發真實。黎玥眨眨眼,明白自己這是醒了。

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黎玥回味着夢中的顏色,一邊伸手摸放置在床角的竹杖。她憑記憶摸到窗下坐好,将手攤開平放在桌面上。

有風慢慢流過手掌,幾顆重量極輕的碎雪在掌心化成點點水滴,不多時又有些微暖意在指尖跳躍。

是晴天。

黎玥簡單洗漱,門外的孩子們呼啦啦跑過,留下一串笑聲跌跌撞撞湧進黎玥耳中:“岑先生開始說書啰!”

黎玥就着這鬧聲,先往醫館內去,衣袖內的碎銀随步伐磕碰,她一面探路一面想,秦娘生前留下的幾塊碎銀只能撐得半年時光。

眼盲之症日漸惡化,卻也沒有閑錢醫治,夢魇纏身就纏身吧,左右不會丢了性命。

“今日姑娘自己來拿藥?王大夫今早有喜,如今正在河邊吳宅做客。怕是有些時間才能回來。”身旁的過路人見黎玥扶門而立,不由得提醒。

想起這對祖孫前幾年搬來,還沒過上什麽好日子,唯一的親人便因為病痛死了,留個盲女孑然一身,好事之人傳言其命格孤煞,不肯與其親近。過路人長嘆,出主意說:“從醫館往西走三十步,是岑先生的說書攤子,姑娘若無急事,去那邊聽一出書,也許聽完王大夫就回來了。”

黎玥側耳聽完,回身道謝後,便往西走。

岑嵩擺好書攤,坐定,醒木迎着晨光重重拍下,聽衆的聲音弱下去,放聲念開場白的同時,眼神慢慢掠過周圍人臉。

一道白光從側邊晃過,岑嵩嘴不停,只将頭朝右方偏,見黎玥一身素衣,似一道弱柳立在人群空隙處,溫和的晨光爬上她瘦削的肩膀,寒風勾勒出身形。

比四年前更瘦了。

岑嵩下了結論,轉了個身,面着黎玥說書。

黎玥感到對方的聲音朝她這方聚攏,還沒聽清楚兩句,右耳邊便傳來一聲暴喝。

有些漫不經心的怒氣,有些幸災樂禍的笑意。

圍繞在黎玥身邊的人轟然散去:“羅大膽來了!”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後,黎玥先是聽見前方物品嘩啦啦墜地的聲響,揚起的塵灰嗆得她又開始咳起來。

黎玥不習慣出門,于是伸手打算将眼紗摘下。刺眼的光如針般落進眼底,黎玥眼中的淚還未完全被刺激出來,便有一陣風過來,接着眼紗兩端被人重新拿起,呼之欲出的淚在青白的眼紗上洇出一點灰色水痕。

“這條街乃是我羅府承包,你過來擺攤有向我們打過照面麽?”

身側的人話音一落,便有好幾個随從附和着叫起來。黎玥站在原地,只感到剛剛過來系上眼紗的人輕輕笑了一聲,反而挪到她後面去了。

黎玥全當他是個怕事的。心下思量了一瞬,也沒理羅大膽,只側耳輕聲問:“羅家公子一向如此蠻橫麽?”

“看剛剛聽衆們都跑了,或許是這邊的地頭蛇吧。”岑嵩在她後面退出兩拳距離,又道:“怎麽辦?我孤家寡人出來讨生活,現在連攤子都被掀了。”

後面的人語氣平淡,聽起來并不像有多委屈的樣子。黎玥狐疑地朝聲音那方望一眼,發覺已經看不見後又挪回來。

“前些日子,是有新知縣過來了吧。”

岑嵩沒來得及出聲,羅大膽發覺自己和一衆小弟被兩人旁若無人地晾了許久,有些尴尬,又提着聲音沖他們喊道:“交錢啊,交了錢,我們羅宅便能照顧你生意。不然……”

羅大膽肥嘟嘟的腳一踹,還在堅守的木桌便散了架,鋒利的木片砸過來,岑嵩側身,将本應砸在黎玥身上的木片擋下——

卻還是不發聲。

黎玥覺得這人好生奇怪,又有些莫名的熟悉。

幾步而外,隐隐的鑼聲墜進黎玥耳裏,她頓時有了主意。

她将竹杖往旁拍拍探路,順着走到樹旁,兩手蹭完泥灰後往臉上一抹,順道給旁邊的男子也抹了兩把,她記得這條街和旁邊震鑼的街離得不遠,中間還有一條小巷連着。

“會打架嗎?”黎玥問。

“一點。”

她點點頭,做完一切之後将旁邊的人往羅大膽的方向一推:“我們聽見了,不過我兄長不服,說是要和你打一架呢。”

被推出去的岑嵩一愣,隐約的鑼聲傳來,他也明白了黎玥的想法。

那群喽啰一看對面兩人細胳膊細腿的樣子不禁哄然笑起來,其中一個佝偻着背,小心翼翼蹭到羅大膽身邊:“羅公子,阮知縣的儀仗快到了,要不我們還是……”

羅大膽有些怯,自家算不上高門大戶,他們還沒和新來的知縣打過交道。

“怕什麽!這兩一齊上來,羅公子都能在瞬息間把他們打趴下。”旁邊的人看不慣這般畏縮模樣,撈起袖子就等羅大膽一聲令下。

站在後方的黎玥适時添了把火,便摸索到一邊等待鬧劇開始。

聽着鑼鼓聲愈來愈近,黎玥抓住時機,一路摸着牆沖向街邊。

轅馬被她驚到,猛然提起前蹄發出嘶鳴,端着水火棍的衙役冷聲驅趕,黎玥卻趁機扯下眼紗,天光如刃,刺得她滿目淚水。

她聽見右側一個渾厚的男音急急喊停,快走兩步之後又端起架子,宛若青天老爺般清清嗓,正準備出聲時,黎玥感到身旁又起了陣風,那說書人在她身側狠狠一拜,幹嚎得比她還悲戚。

他趁着這時光,又極為不小心地露出剛剛被羅家跟班打的傷。

看着嚴重,卻又很是巧妙地避開了正臉。

知縣頓了一頓,沒回話。

“祖母死後,民女和兄長不得已相依為命,就指着這攤子過活,如今這攤子被羅家公子砸了,我們可如何活下去!”

黎玥仰頭,天光湧進來,視線裏全白茫茫一片,溫熱的淚一顆接一顆落下,她接着加把火道:“街坊鄰居們都道新來的知縣是個清正的好人,民女這才鬥膽攔了儀仗,求您做主來了。”

面前的女子淚掉得狠,聲也悲戚,只是聽起來總少了些真心實意。知縣心中總覺得奇怪,又敏銳地捕捉到了“羅家公子”四個字。細細一想,并不在安寧縣地方豪強的範圍裏。

于是他放下心防,坦然接過了這把添官績又籠人心的機會,聊表安慰後,舍了點銀下來算作安撫,又大手一揮派幾個随行捕快去羅家拿人。

儀仗隊重新啓程,跪在一旁的黎玥還在抹淚,一旁的男子先起了半身,灰塵撲撲的一張臉上有些笑意又有些疼惜。

黎玥就着他的手起身,掂量了一下手裏的碎銀道:“這就算是我出謀劃策的報酬——”話還沒落地,手先撥了兩塊碎銀遞給岑嵩,“給你填補缺失。”

岑嵩終于笑了出來,笑容牽扯傷處,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他收下碎銀,又從袖中掏出一塊月牙白的眼紗。

黎玥還在找剛剛塞在腰間的紗,聽他如呓語般地念了一句,不由得擡起頭——

于是白茫茫的一片裏,恍然現出一道青白人影,看不真切,卻感到他用一方錦帕将她所有的淚托住了。

眼紗隔絕天光,一切又重新靜下來。

她在簌簌的風聲中聽見他問:“你還記得當年天天往你窗沿邊放花的孩子麽?”

黎玥點頭,前些年秦娘帶着大病初愈的她到了安寧縣,秦娘忙着生計,不能常陪在身旁,又怕她眼盲迷路,于是門外的鎖落了一把又一把。

那時她夢魇纏身不得解,只好不分時日地坐在窗前,秦娘病後,她也一日日消沉暗淡,期間有一人撐傘,日日帶着鮮花來,春日是柳,冬日是梅。偶爾他停在不遠處講些趣事,逗得她莞爾。

有一次,花香帶着潮濕的水汽撲過來,她想摘下眼紗一看究竟,卻只能看見巷裏遠遠的一道朦胧人影。

黎玥回神,覺得他的語氣有些熟撚,斟酌問道:“是你?”

“當然——不是。他是我的好友,聽聞我要游歷四方,便托我往這安寧縣走一遭。”

“他很。”岑嵩話說一半便止住了。

黎玥側耳問:“什麽?”

——他很牽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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