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還債
還債
岑嵩傷勢極其嚴重,殷吉有條不紊地處理,偶爾到了緊要關頭,她咬着牙,懷疑岑嵩根本就沒給自己留過後手。
背屍人還在一旁手腳顫顫地打下手,一看到面前翻飛的皮肉,一想到幾個時辰前殷吉飛過來的眼刀,他整個人都要癱軟下去。
殷吉接過溫燙的銀針,抽出空惡狠狠地威脅:“你再抖,我就把你的皮扒下來縫給他。”
對方吓得一點血色都沒了,忍不住偏頭幹嘔起來。
殷吉手穩,心中卻越來越煩躁,幾月前,她同師父吵架,師父覺得她不懂世情,醫術不精。她火氣一下冒起來,罵師父冷面清高,枉為醫聖。兩人互看不順眼,殷吉站在氣頭上,什麽都沒帶,轉身就走。
剛踏上下山小徑,心中滿腔的委屈和憤怒做了燃料,支撐她氣呼呼地一口氣到了山腳。
眼前是三岔路口,身旁五步之外開着簡易粥鋪,殷吉聽着粥鋪裏熱鬧的人聲往回看,身後的路被樹枝草木遮掩,并無人跡。
她心中一下就怯了起來,可原路返回實在丢臉……
眼簾內闖進一個男子,長相清秀,眼眸卻早早褪下了這個年紀本該有的意氣風發,反而有些戾氣。
她還在心裏猜測對方的來意,岑嵩卻準确點出了她的名字及身份,請她随行裴曜身邊。
在幾月後他與她聯絡,只求盡力救他一命,助他金蟬脫殼。
這件事成之後,他也可以幫她脫離南州。
交換的物品是他承諾的各國饴糖和無憂衣食。
對方看她許久不做應答,只将身往旁一側,于是殷吉面前又複現出三條小徑。
岑嵩淡淡回身,殷吉往身後看了一圈,一咬牙跟上了岑嵩的步伐。
她發誓她不知道這人在這挖了這麽大個坑等着她。
殷吉時刻不敢停歇,窗外的日光漸漸偏移,最後只一抹如火斜陽,輕輕落在岑嵩額上。
斜陽凝成輕薄月光,室內燭火盈盈,在牆壁上拓印出忙碌的細長人影。
殷吉淨了手,癱坐在一旁。收屍人如蒙大赦,一句話不敢多說,一溜煙跑了。
岑嵩含着丹藥悠悠轉醒,見殷吉滿頭大汗,心裏實在有些愧疚。
殷吉一雙眼瞥他:“鬼面大人往刑凳上一躺,想着能活就活,不活就死。你指望我靠着醫術和運氣來向你宣告上天對你的旨意。”
“可你有沒有想過,若我醫術不精你就真的。”
“會死。”岑嵩氣若游絲地接話,“我原本确實不打算活下去。”
殷吉手上水跡未幹,聽了這話氣得額前碎發都要炸起來:“怪不得外號鬼面閻羅呢,原來這地府也是您在下面置辦的産業。生或死你說了就作數。”
“這世道本就不好,百姓生活困難,病起來無藥可醫便只能将命歸還于土地。如今我好不容易将你從鬼門關裏拽回來,你要是今後過得不夠精彩肆意,我就要你把昨晚吞下去的那些上好藥材還給我。”
岑嵩牽着嘴角笑:“現在是什麽時辰?”
殷吉看一眼更漏,答道:“亥時。”
他聽後,半垂着眸子,并不多話。殷吉樂得安靜,在一旁閉目養神。
桌上的燭心哔啵炸了一顆火星,接着暖黃的燭光一點點暗淡下去,清亮的月光越來越明顯,最後室內黑沉安靜,只一窗月光斜斜籠在岑嵩身上。
冷硬的線條和色調,在月色下有說不出的美感。
殷吉睜開眼,不知在想些什麽。卻聽床上的那人忽地來了一句:“黎玥不知如何了,我沒來得及和她說明。”
殷吉想起昨日燒起來的姑娘,問:“是不是特別瘦,話不多,面上罩了綴有珍珠的眼紗?”
岑嵩點點頭:“裴曜還是找到她了?”
“她真是裴曜的姐姐,前朝憫公主?”殷吉有些不可置信,她以為裴曜只是随便拿捏了一個盲女,以此佐證他前朝皇子的身份而已。
“不對,你早就知道她是憫公主?”
“猜測而已。”岑嵩長長地嘆一聲,面上的冷汗順着動作低落在地面上。
淺淺的水漬映出模糊月相。岑嵩又說:“我要回南州。”
殷吉難以理解:“就為了一個女人?你明明已經厭煩殺戮。況且你回去之後又能如何?她會為了這件事感動得和你在一起嗎?”
“那樣就不是她了。”他這些年,因着黎玥的傷病總是低看她一等。
總覺得她需要幫助,需要同情,他自大地憐憫她,自作主張地又一次出現在她面前。
可當他看見黎玥拿起鋤頭毫不猶豫地砍殺死士,看她身形若如拂柳卻依舊敢和公主斡旋,保下自身性命開始。他就明白他錯了。
黎玥從不是該被人輕易憐憫的存在。
他的目光一開始就錯了。
殷吉沒等到岑嵩的答複,猜測說:“你要換個明君輔佐也是好事。我看那姑娘比裴曜好說話多了。”
岑嵩沒理,又挑回了話題:“你看過她的眼疾沒?”
“看過,但你傷得比她更重,我就把藥材都留給你了。況且她的眼疾實在棘手,我還得跟師父多學幾年。”
聰敏如他,殷吉能救活自己,又怎麽應付不了黎玥的疾病?
拒絕之意很明顯,岑嵩并不打算勉強。天下多得是醫仙醫鬼醫佛,他不信黎玥這雙眼真的無可救藥。
“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你接下來打算去哪?”
殷吉這段時間還沒收到師父的信件,又不想跟她低頭,只道:“給那位姑娘找找藥引呗,那麽漂亮的人眼睛卻沒神采,也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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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玥睡得昏沉,一覺醒來已進了南州城。
南州一役使得這座城元氣大傷,到處都是百廢待興的模樣。
裴曜将她送至住處便匆匆離去,不多時,他的真顏和身份便昭告天下,這是明晃晃告訴烏國朝廷要對抗到底了。
裴曜忙得不見身影,黎玥在住處小憩,再次醒來時,窗外已經下了點點小雨。
黎玥摸索着坐在窗下,偶爾幾個侍女在廊下絮語,她由此想到已經遠去的岑嵩,心下一算,竟然快到他的頭七了。
心中悵茫,一絲桂花香若有若無地飄進來,随着湧動的清風勾連心緒。
黎玥奇道:“南州也種桂花?”
在一旁的侍女聞言,上前查看:“南州的确種桂花,不過院內沒有。”
“這準是哪個不知輕重的,在外面折了一支随手忘在姑娘窗邊了。”侍女擡手就要扔,黎玥卻叫她遞于手心。
小小一支,還有些花沒全然綻開。
黎玥讓侍女們先回去歇着,只留自己一人聽雨,她忽地想起來,自他走後,她沒再睡過一個好覺了。
室內燭火如舊,将黎玥的半個影子印在窗紙上。
裴曜同侍從路過,不由得停步,微涼的手指按上眼尾的紅痣,不知在想些什麽。
旁邊年邁的侍從抱着公文:“公子,近鄉情怯?”
裴曜聽着這話,将這四個字在心中細細拆開品味。依舊是一張冷面,紅痣上卻壓了一顆晶瑩的水珠。
“公子,雨又大了,要進去先躲躲雨麽?”
侍從的話落在冷雨裏,在他心上擊打成一圈圈的水紋。
“阿姐快歇息了。”
面前的燭火一熄,周邊的顏色頓時冷了下來,冷風吹動衣擺,讓他不由得往後退,就當我近鄉情怯吧,他想。
街上旋開一面素傘,傘下的人并肩而行。
“明日撥一隊侍衛給她,再選些常見的好上手的兵器一并送去。”
仆從翻出南州地圖,指着剛剛圈出來的兩個地方:“公子,這幾個地方可以過兩日再去的。”
見裴曜只盯着地圖不說話,他又勸:“親姐弟總不可能躲一輩子。”
雨漸漸小起來了,裴曜進了自己院內,步履匆匆卻并不着急休息,他站在檐下,看着一地碎光。
從前失眠的時候,阿姐和他是怎樣應對的呢?他想不起來,于是只能發呆。
檐下水滴成線,黎玥聽着窗外雜音摩挲衣袖,直到身體肢節都被冷風澀住,她雖與裴曜相認,卻總覺得心下難安。房門忽地被輕緩扣了兩聲。
還沒回神的黎玥心一驚,以為是侍女們忘了東西,于是起身,拿起已經有些涼意的竹杖,先試探着問:“誰?”
門外人不答,黎玥只好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将門開了一個小縫:“何事?”
四下一片沉寂,黎玥覺得疑惑,正打算将門合上時,忽地聞到了一陣極為淺淡的花香。
花香?可門前并無花樹。
黎玥将右側門合上,卻在門框撞至門檻時感到一點阻力。
她摸着門框蹲下,手尖碰到了一小束染着雨水的桂花。
廊下有人撐傘而行,腳步粘連雨花,不緊不慢地過來。
那人立在黎玥身前,來帶一點清淺的風。
她試探着問:“岑嵩?”
“他已經死了。
……阿姐。我睡不着,過來看看你。”
裴曜收了傘,将黎玥扶起,兩人于幾案前對坐,燈火如豆,各自懷揣心事,越坐反而越清醒。
不多時,裴曜也借口離開,黎玥仍坐在窗下,桂花香在呼吸間漫進肺腑。這一夜果然失了眠。
第二日一早,侍女為黎玥梳洗好後,便引着黎玥走到院內排列着的侍衛前面。黎玥每到一人身邊,那人就會毫無起伏地報起自身長處及來此地的原因。
黎玥一個個走過,直到在最後一個侍衛面前站定。
她等了有一會兒,才聽見對方說:“我來還債。”
黎玥一愣,旁邊的侍女反應比黎玥大得多:
“公子是派你來保護姑娘的,哪給你地方還債?”
那人白着一張臉,語氣反而更誠懇了:“還百錢。”
“你這人!”
“舒雲。”黎玥退後兩步冷聲喚道。
“将裴曜剛剛送的銀鞭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