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疑心
疑心
冷硬的銀鞭被送到黎玥手裏,她身形挺拔,日光迎面打下來,素衣包裹着身體,更顯玉肌白骨。
“你是來幹什麽的?”
岑嵩看着她,從前的輕視,憐憫全然不再。
他低下頭,答道:“道歉。”
他看着地面,長長的一道細影沒有章法地打進他的影,鞭身咬住腰身,帶着镖頭的鞭尾借助餘力在耳垂上劃下一道血痕。
這一鞭抽掉了他一直以來撐着的一口氣,鞭身還纏繞在他身上,岑嵩卻支撐不住跪下了。
秋意漸濃,院內的楓葉迎風簌簌落下。黎玥一點點收緊鞭身,感到一點阻力。
最後她握着鞭柄蹲下來,眼紗尾端的珍珠落在黎玥的臂彎,閃進岑嵩的眼裏。
“四年前,你不告而別。四年後換上另一身份回來,不告訴我真實身份,不告訴我來去行蹤。臨別你将我瞞進鼓裏,在我面前真真切切地死一場又若無其事地回來讓我原諒。”
“你把我當什麽了?”
周邊的人被舒雲趕到一旁,一群人悄悄隔着假山伸着脖子往黎玥這邊望。
一人嘆道:“啧啧啧,這身體這麽差,是怎麽拿到來這裏的名額的?”
那群人見黎玥施刑,驚嘆聲随着空中飛舞的那道長鞭一并落下:“是誰昨天說黎姑娘好相與的?”
“我看姑娘倒是個很會管人的主,下一鞭落到你們身上,也許剛好把長得拖地的舌頭打掉。”
一聽這話,大家紛紛咂舌往回望——卻見身後的舒雲仿若無意地拿出裴曜的手信:“你們對她有什麽意見?”
侍衛們紛紛正色,垂下眼不做答複,舒雲冷面看了他們一圈,便朝黎玥走去。
新傷舊傷加在一處,讓岑嵩不由得彎了點腰,視線內忽地墜下一條眼紗,珍珠順着慣性滑向他的膝。
他聽見舒雲問:“怎麽忽地扯了眼紗?殷吉大夫囑咐過不能讓眼睛再受刺激了。”
“珍珠太重,墜得不舒服。”
“那這人?”
黎玥的聲音漸漸遠了,岑嵩支撐不住倒在地上,面皮擦着細碎的石子,卻不見血痕。
“待他養好傷,便歸去原本的職位吧。”
黎玥說完,心下有些空落的輕松,舒雲引着她往水榭邊走。
“此前種種。”
“皆是卑職輕狂所致,此後必當言無不盡,無所隐瞞。還望姑娘收下……”
岑嵩的聲音遙遙傳來,黎玥應聲回頭:“你本可以借此機會離開。”
岑嵩疼得雙手發顫,彎下腰,拾起被風吹成一團的眼紗,一步步朝黎玥走去。
肌肉牽扯傷處,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日光慷慨地落下來,岑嵩眼底一片亮色。
他俯身牽起眼紗兩端,在黎玥腦後輕輕打了個結。毫無血色的唇掠過黎玥的耳。
她聞着岑嵩的血腥味,聽見他低聲說:“我有苦衷,雖不能以此來求你原諒,但我從無害你之心。”
“那日被沈雁之杖殺,相當于在世上死幹淨了。我全族已在泉下多年,我身負重傷也無處可去。”
黎玥聽他絮叨,忍不住又要推,可岑嵩站了這許久,确實支撐不住,比她高一個半頭的岑嵩歪歪頭,擦過黎玥的肩膀倒在假山之上。
“別推了,我挺疼的。”
“更勝從前?”
“不及從前。”
“我……”岑嵩開口還想再說,卻被黎玥打斷:“我還沒說原諒你。”
“我是誠心賠罪。明日未時,殷吉同你去城西郊外,琉國醫聖在護城河邊等候。醫聖向來不沾人間雜事,她希望你獨自前去。”
雲層被風吹開,陽光更烈更亮地落下來,岑嵩看着黎玥和他并肩的影。
比三點雨的距離更近了一點。
隐在暗處的一個随從見了這場景,悄悄地反身,快步往裴曜院中去了。
“公子,今早黎姑娘不知為何動了火氣,鞭責了一個侍衛。”
裴曜批着公文,也并不擡眼,只問:“那個侍衛叫什麽名字?”
“陳……”
“姓岑?”
“不是那位大人的山今岑,是耳東陳。我瞧着面容也與大人不甚相似,不過他被鞭責之後,又同黎姑娘不知說了什麽,最後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黎姑娘只稱他是兒時舊友,我去探舒雲,她也支支吾吾說不出什麽話來。”
裴曜找來木片劃開密函,輕輕抽出一張紙,仆從見狀,立刻拿起茶壺倒了一杯水下來。
“我派人去查,他還留在亂葬崗裏,不過屍肉已經糜爛,除了那身衣裳還能辨認出身份。其餘皆模糊了。”
裴曜不作聲,手指點了一點茶水,在桌上圈點。侍從迎上去看,卻見水滴之間因為距離極近,很快交融到一處,水窪如同鏡面,水泡消破的波瀾間,映出裴曜疲憊的一雙眼。
“安插在烏國的暗樁被盡數拔了。上次南州一役雖折損了朝廷驸馬,但也暴露了南州的弱處。切斷食糧,商貿,人員往來。南州放置在國內的耳目俱被砍下。”
裴曜緊緊捏着眉心,不甘如心火燎原。
“天資比不上你的兄弟,生性怯懦又如何在深宮裏活下去!你要讨好那個九五之尊,要去讨好你那個惺惺作态的姐姐,這樣才有活路!”
幼子不知所措地仰望自己的母親。
他聽她極為痛心地喊他名字。
“裴曜?”
他應聲擡頭,黎玥拄杖進來,舒雲垂首跟在身後。
這一聲如石入水,裴曜一雙眼起了波瀾又悄無聲息地平靜下去。
“阿姐。”裴曜笑着迎上去,引着黎玥坐下。
黎玥聽出裴曜語氣興致不高:“怎麽了?”
裴曜屏退下人,只留黎玥一人。
“南州暗樁被砍去大半,南州雖不懼朝廷,但奈何自身資源和人口不多。如此拖下去……”
黎玥循聲拍拍他的手背,是她自小安慰弟弟的動作。
裴曜僵硬一瞬,看黎玥眉目舒展,不急不慌地出主意:“國內可有前朝餘留勢力同你聯絡?”
“并無。”
“南州勢力還沒完全成長起來。當初岑嵩與朝廷殊死一戰,雖折去了一名将才,但也咬下了烏國一塊肉。此時剛剛入秋,夏熱沒完全退去,還有機會争取勝算。”
黎玥再喚了一次他的名字,又道:“國內不行,我們便往國外求。從我知曉的路線來看。從南州北走水路,先到雲洲國,雲洲同鳳栖接壤,式國……”
“式國毗鄰鳳栖,而同這密函一同送來的,還有一封印有式國國印的國書。”
裴曜接完話,終于笑起來:“還好我找回你了。那我今晚便修書與雲洲,後日啓程。”
“那也正好,我來找你,是為一件喜事。殷吉剛剛修書,說明日未時,她同她師父江慧君将會在護城河邊侯我。”
“也許我這雙眼真的有了可救之法。時隔四年,我終于能親眼看見你如今的模樣。”
黎玥說完,卻許久沒聽到裴曜的聲音,室內一下靜了下來,只有更漏的水聲清晰地滴落在耳內。
“怎麽了?”
裴曜給黎玥倒了一杯茶,他做得并不專心,滾水冒着熱氣從瓷白的茶杯中游移到杯沿,濺出的水珠燙得黎玥收了手。
“那真是一件大喜事,阿姐,需要我陪同嗎?”
黎玥莫名感到自己與裴曜第一次見面時那種緊張的桎梏感又出現了。
她伸手想去探茶杯,毫無意外地被燙了指尖,這一點感受十分微妙。
他不記得自己親手為她篆刻的閑章不說,四年間性情大變,對曾對他毫無威脅的二皇弟也評價得刻薄,如今就連她眼睛複明的事也反應淡淡。
她從前那個伶俐又善良的弟弟,居然已經變了這麽多嗎?
“阿姐。”
“什麽?”
“如果,你發現我同從前判若兩人,你還會站在我身邊嗎?”
黎玥回答得毫不猶豫:“為什麽不?”
“如果我想問一句為什麽呢?”裴曜緊追不放。
“因為我們血脈相連,因為我們是世上唯一的至親。”
裴曜琢磨着這句話,似乎很是受用。
卧在榻上的岑嵩聽着黎玥的轉述,眉頭卻皺起來:“裴曜這人,倒是同你一點也不像。”
“黎玥,手足相認是好事,但你們身份特殊,你有沒有想過若複國計劃真的實現,你們兩人一同站上高臺,最終的贏家是誰?”
“你記憶裏的那個弟弟經歷四年血恨洗禮,也許已經不是當初的模樣了。況且除了眼尾的紅痣,你還有能佐證他真實身份的信物嗎?”
這些話一字一句砸在黎玥心上,迫使她将近日的疑惑和不安再一次翻出來,攤開在日光之下。
岑嵩注意着她的情緒,接着道:“在局外人眼裏,盲女黎玥是公子裴曜找來佐證身份的工具。”
他說得一針見血,黎玥沒忍住眨了眨眼,有些無奈地笑:“若這般說,我的眼睛倒成了關乎性命的關鍵之物。”
四年恍然而逝,她和他皆在各自的人生裏成長。
她被困于一方院落,他被迫成長于四方天地,兩人漸行漸遠,到如今已經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黎玥站起身,拿上竹杖,摸索着開門的那一瞬間,她微微側頭道:“所以這就是你不讓我透露你存在于此的理由?”
“不管他是真是假,複國的路我一定要走,眼睛和權力我兩樣都會握在手裏。”
“我不是金絲雀,我也從不懼怕獨行,明日眼睛若能恢複,我自會好好辨別我身邊的人。”
且看明日吧,期望明日她能帶回來好消息。
門被黎玥掩上了,一室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