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暗道

暗道

“不,這些年,我清醒時靠着着瘋病,将皇城內都尋遍了。他不在。老師來信時已經太晚,我沒辦法同他傳遞消息。”紀時微眼角有些淚意,便用黎玥遞上來的錦帕按按眼角。

蔔言着急地過來安撫,動作間卻将放在腰間的薄木片帶出,只言片語散落在地。黎玥幫着蔔言撿拾,将手中部分木片交還給蔔言時,餘光瞥見紀時微扔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蔔言。

“憫公主,陪我逛一逛,如何?”紀時微看着黎玥走來,朝在一邊巴巴地看着她的蔔言露出一個不達眼底的笑,這也是明晃晃的讓她不要跟上的意思了。

黎玥的目光從蔔言失落的面移向紀時微,便讓她身後準備跟上的殷吉同岑嵩也停步。

娅山人煙稀少,因此在臨近冬日之時,多餘了一分澄澈幹淨之美,兩人站在藍天之下,感到俗事的紛擾皆小了。

“你居然願意只身與我前來。”紀時微攏了攏身上的衣物,手上還攥着黎玥剛剛給的錦帕。

“皇後娘娘不也放心與我這個陌生女人一同散步麽?”

“喚我姓名便好,我清醒時日不定,趁我還清楚自己的處境,我們來做個交易如何?”

沒等黎玥答複,紀時微便自顧自地說:“我困在宮城太久,已經很久沒見過雙親了。我向你提供方承光的位置,不論最後兩王相争誰勝,你都要将我從皇城帶出。”

紀時微停步,回身看向黎玥,并不着急要她答複。

黎玥擡眼看向遠處,這一次時局比她們來雲洲料想的還要複雜,原本她們只是想憑借一身孤勇與攝政王博弈,借雲洲兵馬支撐複國之路,并不會涉及到雲洲秘辛。

可不管是剛開始她們被迫與方承淵的交易還是這次紀時微遞來的請求,都指向了雲洲這兩兄弟的反目的內情。

而且,這次交易還會直接導致她們一行人站隊的變化,四人的性命,連同如山的罪債壓在黎玥身上,讓她有些遲疑:“你又如何得知方承光的位置?”

“憫公主,你現在還有路可走嗎?”紀時微牽動唇角,勾出一個淺淡的笑:“你們去找林夫人也無濟于事,林夫人懦弱且一根筋,她不會見方承淵,更不會自揭傷疤幫你們。”

紀時微看着黎玥,心中也在隆隆作響,她在深宮裏消磨太久,瘋魔太久,她無止境地等,可昨日雪夜的那一燭,那封信,已經将她這些年刻意逃避的期待全撲在了心上。

她等了太久,甚至等得模糊面容,扭曲心性。紀時微的手無意識地緊扣掌心,她看着黎玥有些猶豫的面,在心底輕輕朝這根脆弱的救命稻草道了聲歉。

“紀時微,若方承光重新掌權,你還會走嗎?”

她眼底有些失落:“我說過,我不想再同沾染雲洲的人或事。”

“好,我做這個交易。”

紀時微聽她爽快答應,愣了許久,直到冷風從四面八方灌進來,将她從頭到腳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若按我說的方位,你們沒有找到承光,怎麽辦?”

黎玥穿得比紀時微厚實得多,于是将身上的鬥篷解下,側走一步擋住風口,半擁着瘦弱的她往回走:“我盡我所能,帶你逃出深宮。”

“我的意思是,即便你們被方承淵……”

“我會帶你逃出去。時微,我盡我所能,帶你走出這些痛苦。先回去加衣裳吧,娅山天寒地凍的沒什麽新鮮藥材,距山腳又遠,你再得了風寒,我妹妹要發瘋的。”

憫公主,她在心底輕念了一聲黎玥的封號,紀時微當初在臺上時,已經領略過這個“憫”字,而此刻,紀時微忽地明白了這個字在黎玥身上的真正含義。

“憫封號,與你很适配。黎玥。”

“我很惶恐。”黎玥笑一聲。

積雪初融,兩個身形瘦弱的女子在寒風中相互攙扶,意在隆冬給對方留下一絲足以活命的溫情。

黎玥摻着紀時微往回走,偶爾聽她講些關于鳳栖的風俗及小時的趣事。

輕薄的陽光照在人身上,黎玥并沒覺得溫暖,反倒有些刺眼,她同紀時微并肩而立,将山下的景色盡收眼底。

起伏的連綿的山,蓋着白糖般的層雲。

黎玥望着雲洲河山,想着的是從前宮中圍獵時,她一個人策馬奔至山頂,坐在山巅之上,看腳下奔湧的河流和遠處呼吸的人家。

那時她眼裏全是女兒家的小事,比如,怎樣繡出栩栩如生的紋樣,如何叫父母雙親開懷。她的小小國度平和而安寧,她在宮中日日安眠。

太陽漸漸升起來了,因着昨日還未化盡的雪,一切都如銅鏡般反着碎光,刺得眼睛難受,黎玥忍不住眯了眯眼,卻發現某個地方忽地有了一點異動。

等她再定睛一看,遠處的樹葉順着微風搖動,那一點異樣也如風過江,順着波瀾消失不見了。

“時微,你出宮時,宮內情況如何?”

“現在……應該發現了。”紀時微微眯着眼,顯然也注意到了黎玥語氣中帶着的那一點警惕。

黎玥耳朵忽地動了一動,一支箭矢從墨綠林間破空而來,在黎玥拉開紀時微的那一瞬間,一點寒光恰恰将飛箭打落。

岑嵩抽出腰間長箭,從林中快步出來,将黎玥兩人護在身後:“這倒有些趣味了,讓我們猜猜,兩方勢力中,到底是誰先按捺不住。”

兩方?除了以沈雁之為代表的烏國一方,最近看她們不爽的便也只有方承淵了吧?他這麽快就要滅口了?

不容她理清,三五支箭矢從林間猛然沖出,岑嵩護着兩人往回走,黎玥扶着紀時微,從箭矢發出的方位來看,模糊地猜到了大概方位,射出的箭矢少,且位置變化不遠,難道只有一個人來刺殺她們?

這殺手如此有自信麽?

岑嵩揮動劍身,輕而擋下箭矢,動作間也在猜測到底何人。

可惜娅山樹木繁多,加之殺手刻意僞裝,一時竟看不見其面目。

三人正估量着殺手的方位及人數。不曾想,下一刻,一行人行至偏窄的回程路時,密密麻麻的箭矢卻如巨網般籠罩在了她們頭頂。

黎玥及岑嵩只好匆忙護着紀時微拐向一邊的山壁。

“離霞院越來越遠了。”黎玥怕是聲東擊西之計:“我們一行人若被方承淵下了死令,那還待在霞院的殷吉裴曜等人怎麽辦?”

岑嵩警惕着周圍的情形,聞言也不由得偏頭看一眼黎玥:“裴曜功夫雖不及我,但護住那兩人應該沒問題。我知道有條路,先趕快回去與他們彙合。”

他擋下一支箭,話風一轉,一雙眼幽幽地盯着紀時微:“若起因是你……”

“本宮自會承擔。”她雖半縮在黎玥懷中,卻也毫不畏懼地對上岑嵩危險的目。

黎玥也注意到了岑嵩的眼神,側身隔在兩人中間,護着紀時微下山,山路崎岖,箭矢卻窮追不舍,黎玥躲閃着,動作間卻發現紀時微的話愈來愈少,身體的抖動幅度卻愈來愈大。

“黎玥,我頭有些疼……”紀時微身體不由自主地抖動着,她抓着黎玥的手仰頭看她,卻猛然撞了滿目新一輪如雨的箭矢。

鋒利的箭頭閃着寒光,好似當日宮牆之下無情的劍鋒。

“啊——”紀時微不受控地叫起來,岑嵩一把将紀時微拉向半人高的山岩下,右手面恰巧是崖,他偏頭看一眼邊緣,承認他确實有将紀時微扔下去的沖動。

紀時微被岑嵩駭到,急着要找他身後的黎玥,又懼岑嵩吃人的眼神,于是也顧不得黎玥言語上的安慰了,在黎玥越過岑嵩即将抓住她手的那一瞬間,她卻急着反拽住黎玥,一張面吓得慘白:“蔔言,我們快去尋承光啊。”

“我不纏他放花燈了,不纏他,承光是不是就不會恰好與方承淵撞上……”

一支箭矢鑽了岑嵩的空,恰恰斜插在紀時微腳邊,黑木箭身上的雲洲刻字讓紀時微瘋得更狠了,她好似完全沉溺在宮變的那一夜中,流矢是叛變的劍鋒,黎玥是以卵擊石的蔔言,答應同她放故鄉花燈的丈夫早早被兒時舊友囚下。

“救我出去啊黎玥。救我出去……”紀時微的眼終于帶上了一絲祈求的意味,這個鳳栖最得寵的小公主被世事折磨,驕傲的皮下終于露出了軟弱的骨。

黎玥緊抱着她,護住她安全的同時也在輕聲安撫:“時微,我帶你走,蔔言不會離開,方承光也會好好活着。我們離開雲洲,去鳳栖找母親呀。”

“可母親不喜我。”

岑嵩賣力擋着箭,反着日光的劍鋒不小心偏至紀時微視線內,引得她又驚叫起來,顧不得黎玥的安慰,她反而拽着黎玥往外沖出去了。

在她眼裏,她們這是逃開高高的宮牆,往宮外去了。

岑嵩一轉身,卻見黎玥一手被紀時微拽着,一手握着插在臂膀上顫動的箭身,一拐角消失不見了。

這邊,黎玥反抓住亂跑的紀時微,打算往腳下的山洞內躲。

沒想到等她倆找到掩身之處時,她們身後的冰涼山壁卻猛然震了一下,石灰撲簌簌抖落在肩,下一瞬天旋地轉,黎玥護着紀時微,猛然摔了下去。

還好不算太高,黎玥半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她們誤打誤撞落進了一個暗道中。

懸在高處的入口洩下一縷日光,照亮飛舞的塵灰的同時,也恰恰照亮了黎玥落下的這一方。

紀時微安靜地蜷在不遠的暗處,黎玥留意着她的情況,一面咬着牙拔下紮進臂膀的箭矢,入口距離地面較遠,四周又沒有可供攀援的物品,黎玥怕岑嵩發現不了她們,忍着疼,将腰間那條月牙白眼紗拿出了。

恰好眼紗尾端墜着珍珠,還有些重量。

石門又開始震動,竟是将要合上,黎玥右手有傷,只好拿左手往上抛。可她的左手不是慣用手,加之她剛剛從高處摔下,身上還有陣痛,竟沒扔上去。

珍珠被石門“咔嘣”壓碎,如煙花般炸出一點碎渣,眼紗随着越來越窄的光,緩緩飄了下來。

石門合上,紀時微反而安靜了下來,她拿着眼紗遞給黎玥,喚了一聲:“蔔言。我們走吧。”

“好,我們走。”黎玥來不及嘆,身旁紀時微的眼神如浮木,撐着她振作。

黎玥怕箭頭有毒,只匆匆擠出來了一些血,将裙擺的布撕下一塊,口手并用地綁在臂膀傷處止血,紀時微不敢去碰,只小心翼翼地拿目光描摹:“蔔言,不要去刺方承淵,你受傷了。”

“好,我不殺他。我們先出去吧。”

黎玥攬着紀時微的背,确認她無傷後,帶着她摸索着往暗道內走。原本紀時微比黎玥虛長幾歲,此刻黎玥反倒像個靠譜的長輩。

“時微別怕,我們快要走出去了。”

紀時微抖着身子,縮在黎玥身旁,默默點頭:“我們要去找承光了嗎?”

“對啊,快到了。”

“蔔言,我們要回鳳栖了嗎?”

“對啊,時微不會再孤單了。”

她絮叨着問,黎玥輕柔地答,空曠的暗道裏,回轉着她們的希冀。

不知走了多久,暗道內終于亮了起來,紀時微以為即将歸家,很是興奮,黎玥卻感到有些困頓了,她清晰地感到臂膀的傷口腫燙起來,漸漸的,意識全集中在那一處傷口。

為免失去意識,黎玥趁着清醒時候,反将傷口緊緊握住了,鮮血噴湧而出,很快濕了袖。

她們相互支撐着跨過出口,滿目天光湧進來,黎玥一陣恍惚,卻聽見紀時微在她身旁,在她耳邊輕聲念:

“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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