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舊事
舊事
岑嵩與黎玥對視良久:“我沒回南州,先快馬去了當年你同太子墜崖的地方,崖下河水濤濤,河岸邊偶見幾具零落白骨,據太子墜崖的年齡推測,也确實找到了一具符合特征的。”
“只是年歲已久,衣物布料已碎。你還記得當日他身上是否有過表明身份的物件麽?”
黎玥的記憶還未恢複完全,如何與父母親人訣別,如何逃出皇城,這一路又是如何躲避追兵都一概忘了。
只有那個不知真假的夢真真切切地陪伴了她四年。
“有信物的,不過他将長命縷給了我。其餘我也記不得了。如今就連私印也在海中丢失。”
岑嵩留意聽着,将烤熱的橘瓣托在錦帕上,遞給黎玥:“既然這樣,還有一件事。”
“什麽?”
“你該去休息了。”
黎玥搖頭,接過岑嵩遞來的橘瓣:“可我已經歇了四年。這四年裏憾事無數,我已不願再被任何人或者物裹挾。我想踏實地,盡我所能地走好每一步。”
岑嵩将火爐裏的火挑得更旺了,火舌繞過木炭,将滾滾熱浪送至黎玥面前,倒平白添了幾分倦意。
于是黎玥起身,又将窗打開了,冷肅的風伴着日光撲在面上,那點倦意猛然散了,餘光看見腰間匕首柄上嵌着的紅色寶石折射出一點璀璨的光。
“岑嵩,你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無妨,身上的傷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
岑嵩答得有些恹,一門心思全盯着剛剛又被黎玥放在桌面的冒着熱氣的橘瓣。
一點徹骨的寒風過來,黎玥趁着岑嵩走神時刻忽地握着匕首逼近岑嵩脖頸。
刀面的冷光晃進岑嵩的眼,他眉頭一蹙,面上反而有了些笑意:“太慢了,用匕首不全是靠手臂的力量,更要看腰與腿的力量來支撐動作。”
刀鋒距脖頸極近,他甚至能橫在脖間的一線寒意。岑嵩好似無物,只平常般轉動脖子面向黎玥,面上表情看起來有些為難:“而且,公主不吃橘子嗎?”
“我不喜歡那個,而且我喜愛的果蔬也不是這個時節的。”
岑嵩垂眸應好,下一瞬便以手為刃,将黎玥架在脖頸上的匕首擋下,手腕輕松往下一探,再迅速地順着對方的小臂如蛇般翻轉一瞬,恰恰卸下匕首。
“力度有些松。”他點評,又将手心匕首朝上,示意來拿。
黎玥對招式一竅不通,原本只是試探着玩玩,沒想到岑嵩氣定神閑坐在原地的樣子直接挑起了她的勝負欲,她接過匕首,再一次朝岑嵩殺來。
一招一式皆被其漫不經心擋下。
“有天分。”
“反應不錯。”
“再用力些。”
匕首劃破冷風再一次抵在岑嵩脖頸,在皮膚上生出一道細小血痕。
岑嵩迎着冷風對上她的視線,內裏一片澄澈。
“你為何不躲?”
“在威脅到你安全之時,任何人都得下得去手。”
黎玥眉頭一挑:“包括你嗎?”
“任何人。包括我,或者你的至親。”
這句話意有所指,黎玥眼神流轉,點頭稱是:“我會好好留意的。多謝。”
“只是謝謝嗎?”岑嵩追問,眼眸卻垂着,沒看黎玥。
黎玥收了匕首,打算去殷吉那邊看看情況,岑嵩說這句時,她恰恰拿起橘瓣開了門,手指被冷風吹得僵硬,唯有手心握着橘瓣的那一點還溫熱着,她回頭直視岑嵩,這一眼仍舊與羨仙樓那晚一樣,平淡無波地劃下清晰的界限:“我現在說,你敢聽嗎?”
“……以後再聽吧。我同你一起去。”
黎玥同岑嵩說笑着過來,走動時積攢的熱量恰恰驅散了周圍的冷意,原想着到殷吉的房內取暖,卻沒想殷吉房中的氣溫已經降至冰點。
裴曜端坐在桌面之前,無所事事地品着白水,被銀針紮得滿頭大汗的紀時微連同蔔言皆一臉怨恨地與淡定品水的裴曜對峙。
殷吉皺着眉沒理,偶爾瞪兩眼裴曜,怪他将紀時微氣得太精神。
“這是怎麽了?”
“他将房中的火爐子熄了!看着是個養尊處優的貴人,沒成想居然如此不懂君子之風。”她說着,本欲扶一扶頭上的珠花,結果被尖細的銀針紮了滿手。
裴曜掀了眼皮看一眼黎玥,再施舍給紀時微一眼:“皇後娘娘說什麽笑,如今這裏最尊貴的人可是您。養尊處優這種詞,無論如何都安不到我頭上。”
“你說是吧阿姐?”
這四年誰又比誰過得輕松呢?
“阿姐總是懷疑我,可憫公主如今也只剩我一個了。”
黎玥坦然對上裴曜的視線:“我确實懷疑過,你也無需自傷。我失去記憶四年,一瞬間接受這些變化,無論是誰都需要些時間。”
“不要再吵了,如果我沒走錯針,或許能讓紀時微清醒一陣,我動不來那些腦子,你們快想想等會兒問些什麽。”
殷吉冷着面,将銀針輕輕刺入穴位,而在她針下的紀時微頓時有了反應,一瞬間便疼得漲紅了臉,額側隐隐生出蜿蜒青筋,蔔言見狀,忙蹲下來握着紀時微的手。
黎玥看一眼岑嵩,一同走至紀時微面前。
紀時微被殷吉的銀針刺痛,好似一下溺在水中,恍惚好一陣才如溺水被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那雙眼朝他們看來時,已經褪去了剛才天真懵懂的神色,好似有一層薄如水的哀怨覆在雙目之間。
她擡頭看了一圈面前的人,目光在蔔言同黎玥這兩人多有停留,紀時微起身,朝黎玥颔首:“憫公主。”又将蹲着的蔔言拉起,雙手握住蔔言因勞作而皲裂粗大的手指。
“本宮……不。”紀時微朝他們開了個頭便又止住了,記憶短暫歸位後,迫使她将這些年的苦痛一一明晰。
可如今她來不及悲傷,只好壓着悲道:“當日我在宮殿中,收到老師托人傳給我的消息時,夜宴已經快要開始了,我匆匆趕去,也只能看見老師最後一面。”她垂眸思考一會兒,又朝黎玥道:“想問什麽便問吧,我盡我所能。”
黎玥點頭,先出聲的卻不是她,而是殷吉:“你記憶錯亂時,不是一直鬧着要找方承光嗎?怎麽這會兒清醒了,卻對他只字也提?”
紀時微聞言看她,頭上的銀針都跟着動作起伏晃動,殷吉本走了一遭神,見她動作又急匆匆凝神聽她說話。
“他讓我等了太久。等到幾年光陰倏忽而過,等到妻離子散,我也瘋魔。我也許只是想要個交代吧。”那些多年前的愛與恨,被光陰窖藏,也許已經與最初的模樣大不相同了。
黎玥:“皇後娘娘,恕我冒犯,我們一行人來此地,只是為了借其兵馬,并無有意窺探各位心中憾恨。”
從前,我等與方承淵交易的條件是将他與林夫人的心結解開,使這對母子重歸舊好。如今方承淵将我們安置在這荒涼娅山,傳去的會談請求也被方承淵以政務繁忙為由拒絕。我們想先聽聽當年方承淵發動宮變時,是否有什麽隐情。”
“你們真是挑了個……極為棘手的路子。”她朝黎玥看一眼,似乎在思量到底要不要開這個口。
昨日夜宴,她神志不清,等她醒來時,便已被舞妓圍繞,站在了臺上,滿場朝臣皆低頭不敢多言,卻是黎玥先于老師為她喊停。
“當年我随使團入雲洲,承光如其名諱,小小年紀便已經展現出政治,書畫的灼灼才華。而承淵當時依靠着地位極為低下的林夫人在宮中艱難生存。”
紀時微一邊回憶,一邊朝殷吉有些八卦的面道:“別誤會,我們并不是兩男争一女的戲碼。”
“我們仨,在雲洲接待鳳栖的宴上認識,加之承光承淵母妃關系不錯,便時常約着一起玩。承光身肩太子一職,整日忙碌得不見蹤影,于是他總對我說等。而承淵這人,我從一開始便知曉他的脾性有些古怪,沒對其交心。”
“一年後,我與承光定情,于是常常黏在承光身邊的人便從承淵換成了我。據當年從後宮傳出的流言來看,似乎後宮争鬥越發頻繁惡毒。那一年,雲洲皇帝駕崩,靜莊皇後被林夫人下毒病倒,奄奄一息。但最後,林夫人并沒有被處死,而是被靜莊太後趕出了宮,與承淵生活在一起。承光承淵以此決裂。承光登基後,方承淵領了一個偏遠封地不告而別,兩年後的秋日,雲洲各地豐收。承光與我便打算趁着月圓時節,召請親王朝臣賞月。”
“那一夜,承光答應陪我放鳳栖花燈。于是我站在高臺,望着雲洲皇城葳蕤燈火,手中的那盞燈還缺一豆燭火點燃,被月光映照的城牆之下,卻亮起了比燈火還利的刀鋒。”
“宮變起始。我也沒能逃脫,蔔言因透露我的所在而愧疚,于是當場刺殺方承淵,被他發落至娅山。靜莊太後被方承淵刺激,自盡而亡。林夫人朝靜莊太後拜了三拜,與方承淵斷絕關系。”
紀時微一口氣說完,眼底淚光泛泛。
黎玥上前遞給她一杯熱水,同一方錦帕:“那,方承淵真的被禁在皇城西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