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分歧

分歧

清風勾連雪花,岑嵩輕笑一聲,眼神由黎玥的面滑向黎玥腰間半露的月牙白眼紗。

原本眼紗下墜着的那顆珍珠,曾是他連夜往返兩座城,在晨光中尋得的,那日他揣着珍珠,向珍寶閣內的繡娘學了針法,縫壞了三塊布才敢上手縫珍珠。

他于濃稠暮色間将眼紗揣了一路,在明月居簡易的布置內淬煉毒針直至天明,他擡頭望着黎玥,張口想說些什麽,卻被猝不及防灌了一口冷風。

岑嵩:“憫公主雙目已能見世間百色,那條眼紗,便也可棄下。不如交還于我,如何?”

或許四年前他離開安寧縣便是一件錯事,或許他自以為是地回來,更是感動自我的一件蠢事,岑嵩低頭看着帶血的眼紗,心中隐秘地期望黎玥能回絕他的請求,将這條并無用處的眼紗留在身邊。

可是她不會的,岑嵩在這話出口的那一瞬間便後悔了。

黎玥許久未有動作,只用還未受傷的手,将眼紗從腰間取下了,纖長潔白的手中橫着飄蕩的長紗,岑嵩接過,眼紗上帶着的那點體溫很快便被風吹散。

也好,他這條命至少還真切地幫過黎玥,他自我寬慰着。

黎玥看着他因緊攥眼紗而重新溢血的手,問:“你怪我嗎?”

“怎會,我說過一切都是我的選擇,與你無關。”

黎玥點頭,目光從亭外遠遠望去,皆是一片蒼茫雪色,與從前未複明之前那一片白極為相似。

“我也曾等過你,但就在等你坦誠的那些瞬間,我發現,你對我毫無底線,毫無計算的付出,只是因為你對這世間并無留戀。于是我成為價值的載體,你期望被你所唾棄的命,還能在我這裏有些用處。”

所以岑嵩毫不愛惜自己,所以岑嵩并不期望黎玥對他的情感有所回應,因為他覺得自身毫無價值,甚至為黎玥而死便已是他至高的榮耀。

她有悲憫萬物的心,卻不願自己被這般絕望的眼神綁縛,這樣,他們兩人都走不安穩。

岑嵩噤聲了,裸露在風中的眼紗呈滿鮮血,在腳下滴落出一個淺淺的窪:“我只想問一句。”

“除了感動而外,你對我還有……”

“蔔言!我們回家——”紀時微石榴色的衣裙随着風擺動,在一片雪色中尤為顯眼。

“好。”黎玥答應着,起身往外走,她沒忍住低頭看一眼岑嵩,恰恰撞見他有些自嘲的輕笑,她在那一瞬間看見岑嵩耳垂的疤痕,欲言又止。

但她如今對岑嵩模糊的情感,是喜歡嗎?是愛嗎?她不确定,于是她沒接岑嵩的話,邁步去接亭外等候的紀時微。

黎玥走出亭,被紀時微親熱地拉住,兩人打算從先前的暗道出去。

紀時微見剛剛随黎玥過來的男人獨自留在亭中,便問:“蔔言,他是誰啊,剛才我們在亭子裏時他好像很在意你。”

“他啊,他是我一個,重要的朋友。”

黎玥情緒有些低落,紀時微只好轉了個話題:“剛剛那人好奇怪,跟我說了些什麽快回家,莫名其妙地和我道歉,明明桌上茶杯器具皆是雙人份,卻不讓我喝熱茶。小氣。”

沒多時,紀時微将黎玥的手握得更緊了,有些猶豫道:“我覺得心裏怪怪的,黎玥。我感覺我認識他。好奇怪,我感覺我心裏莫名其妙地難過。”

紀時微停在暗道出口處,忽地開始落起淚來,她看着黎玥包紮好的手臂,帶着泣聲問:“我好難過,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麽……”

黎玥仰頭看着高處被暴力打開的石門,薄雪之下,仍能看見不規則石塊上留有的斑駁血跡。

她轉頭抹開紀時微臉龐的淚,牽着她往回趕。

雪如鵝毛,兩人奔跑在寒風中皆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黎玥還在回想離開岑嵩之前,他低頭露出的一個笑,紀時微卻提起裙擺在她身後奔跑着,鉛灰的天下,她的心也好似如縛巨石。

她望着黎玥的身形,如同望見多年前出宮時,蔔言牽着她悄悄潛進使團的背影:“蔔言,我是不是做錯了?雲洲好無聊,或許我當初就不該忤逆母親的意願,獨自跟着使團過來。”

“蔔言,我有些後悔。這裏好冷。”紀時微攥緊黎玥的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苦痛好似也攥住了小小公主的心,她還是太年輕,太任性,太過理想,在母親的羽翼之下待久了,振翅而飛時卻未來得及好好估量自己的能力。

風雪湮沒了她的聲音。

到了最後,幾乎是黎玥拉着她走。木門半開,黎玥轉頭朝不遠處的亭裏望,內裏卻空無一人。

黎玥擡步進去,紀時微卻有些慌亂了:“我……”

“沒關系,你什麽時候想進去,我就陪你進去,原路返回也無妨。”黎玥看着她為難的面,猜她現在的記憶還停留在剛入雲洲時,按年齡推算,現下的紀時微的認知還不如她。

話音剛落,內裏突然傳出一聲怒喝:“放肆!”

黎玥與紀時微對視一眼,立刻跑入院內。只見地面茶漬遍地,岑嵩站在一旁,剛做勢準備向方承光的後頸劈去。而方承光毫無體面地趴在地上,面上青筋暴起,如雪的發散落一地,被日光映射進紀時微的眼睛。

“他想自殺,我剛喂過皂角水。”岑嵩收了勢,冷着面,退至一邊,也刻意忽視了黎玥望過來的目光。

她在看他的手,他覺察到,不甚在意地捏緊了拳。

紀時微愣在原地,黎玥先上前,打算将方承光扶起,卻被他猛然甩開。失重的身體被身後的岑嵩無言地扶住,黎玥踉跄站起來,看見方承光有些蔑視地看着她。

紀時微終于動身,回轉在眼眶內的熱淚,終于牽扯出多年的記憶落下來,晶瑩淚珠滑下面頰,輕輕地吻向他淩亂的發。

她蹲下來,一時竟看不出到底苦更多些,還是喜更多,紀時微的身形擋住黎玥看向方承光的視線。

黎玥只看見這個瘦弱的女孩遮住天子狼狽的模樣,她聽見紀時微帶着顫聲問:“好久不見啊。”

“承光。”她補了一聲曾經心上人的名字,這一聲喊得空落落地。方承光的面轉向地面,雙目通紅,并不敢與其對視。

“我等了很久,沒等到你。如今我要家去了,你最後幫我一件事,好不好?”紀時微語氣溫柔,淚珠不聽話地墜進茶湯裏,蕩起圈圈細瘦漣漪。

方承光聽她毫不提及這些年的苦痛,便也明白她已無力再去計較。他恍惚明白了什麽,又好像有些太晚,于是他也略過所有語言,輕聲答:“好。”

餘光裏,他看見紀時微伸手,想摸他的白發,即将觸碰之時卻又利落地收回,她猛然起身,朝黎玥道:“我們走吧。”

紀時微走得快,黎玥跨出門欄,轉身關門時,看見方承光整個人松懈下來,順勢翻身躺在地面上。

等他們回到霞院時,已經是傍晚了,蔔言端着熱好的簡易飯菜端上桌,依舊有些怯地坐在紀時微身邊。

岑嵩一進院便找了借口回房,殷吉因着要給他取血,給黎玥包紮好後也匆匆離開,裴曜則是看着黎玥平安回來,也沒多說什麽,邁步回了房。

黎玥見此情形,覺得心中有些疑惑,也有些無法疏解的苦悶,用完飯後,便獨自坐在院外的樹下聽雪。

剛坐下沒多久,她便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地朝她靠攏,接着餘光內閃過一抹紅裙,是清醒時的紀時微在她身旁輕輕坐下了。

黎玥覺察到紀時微的動作,勉強朝她笑了一笑:“怎麽不回屋歇歇?”

紀時微接過蔔言遞來的鬥篷,回道:“我想出來看看,你才是,從暗道回來後便一直不開心。屋內幾人的氣氛也奇怪。裴曜……”紀時微思量一瞬,繼續道:“是當年的太子李曜嗎?”

黎玥耳朵動了一動,眉目恹恹:“我希望他是。”

紀時微沒說話,也并不打算深究,只從自身挑了幾個話頭,肩膀:“我還在鳳栖時,上也有幾位血親,我卻只同最大的阿姐關系最好,但我倆年歲相差太大,許久不見也常生隔閡。”

“裴曜這人,經歷再多在親人面前也是未成長的孩子……有時候幾句軟話就過去了。”

紀時微溫聲勸解,黎玥聽了這話,反苦笑着搖搖頭:“我困惑的是,我所走的路,所做的選擇,是否是對的。從前人人贊我仁愛萬物,我接受這個封號,并誠惶誠恐地愛我身邊的每一人。但我好像做錯了些什麽……我抓不住裴曜的破綻,又一時恢複不了所有記憶,無法消解對他的懷疑,因此姐弟離心。我與。”

黎玥頓了頓,擡頭看黑色的枯枝被瑩白雪被覆蓋,道:“我與陳謹,我看不清,他對我很好,可我總覺得差了點什麽。因此傷害了他。甚至有時候我覺得我有些……不識好歹。”

“黎玥,我與你各方面都不同,也無法給你意見。這幾年,我困在深宮裏消融歲月,偶爾清醒時,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按我當下的境況,剛來雲洲的我可能會後悔,會哭鬧着要回鳳栖。”

“但如今,我已經不會後悔我當初悄悄來雲洲的決定。這些年,我想清楚的道理是,相信你所相信的,三思而後行,如此這般,當下無悔,以後也無愧。便是最好。”

相信我所相信的。黎玥垂下眸子,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還未有其餘反應,紀時微就将鬥篷攏在黎玥身上,笑道:“若是煩了,那就抛開一切,随我回鳳栖去!母親寄來手信,教我助你,為你劈出一條後路來。我國財力豐厚,女将也從不遜色四國的任何一位将領。

若是還想在這裏掙紮一下呢,我也為你請求了方承光。解開兄弟恩怨也好,重新掌權也罷。他會助你的。”

黎玥注意到了話中的女帝手信,問:“鳳栖女帝也注意到了我?”

紀時微眨眨眼:“你可是聞名天下的憫公主,鳳栖女帝的孫女呀。總有路可走的,我在絕境時,不也遇見了你麽?”

這一番交談,剛讓黎玥松了松心,蔔言卻匆匆趕到她們面前,朝黎玥,紀時微翻開木片——

“方承淵  明  宴。”

方承淵明日設宴?

黎玥攏緊鬥篷,問:“可有說過設宴目的為何?”

蔔言搖搖頭,沒說話。朝紀時微同黎玥行禮後便轉身想去通知還在房內的裴曜。

紀時微伸手攔過蔔言,朝黎玥搖頭道:“你去吧。我想讓蔔言陪我待一會兒。”

穿過回折廊口,黎玥停在裴曜房門前,有些猶疑。

輕敲幾下門扉,卻只抖落些許塵灰,黎玥以為裴曜還在生氣,便喊:“阿曜,在屋內嗎?”

又是一陣敲門聲,屋內仍無人應答。娅山偏僻又荒涼,黎玥也想不出裴曜若不在屋內還能在哪。

四下一片沉靜,那些疑慮紛紛擾擾重上心頭,若他不在屋內,或許可以……

黎玥的手剛剛搭上門扉,便聽見後方的人沉沉喊了一聲。

“阿姐,來這兒做什麽?”

裴曜站在下方,微微仰頭才能看見黎玥的面,一雙如秋水潋滟的眸裏,從前的那點親昵也不見了,眼神甚至可以說得上冷漠。

不對,甚至還有些莫名的警惕和厭煩,像被人動過餐食的貓。

黎玥抿唇再看,裴曜卻是一笑,眼簾一垂,斂住所有神色,慢步上前道:“阿姐怎麽有空來我這兒?既然受傷了,便該回屋好好養着。”

“明日方承淵設宴,邀我們前去,我只是來告訴你這個消息。”

裴曜轉身開門,淺笑着答好,低着眸子不看黎玥。

門将合上的那一瞬間,黎玥的眼神從他衣擺下的泥漬移向他的面,忽地用手抵住将要合上的門:“阿曜,不請姐姐進去坐坐麽?”

聞言,裴曜低着頭淺皺了一下眉頭,擡眼直視黎玥,張了張口,卻又很快恢複了尋常神色:“好啊,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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