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梅林
梅林
屋內陳設簡單,裴曜也只将包裹行李規規矩矩放在一處,并未同殷吉般随意在房中鋪陳,裴曜肩背放松,屋內并無茶葉,只給黎玥滿了一杯滾水。
蒸騰的熱氣浮上來,黎玥收了紛擾神思,不經意地問:“天這般冷,怎的不在屋內歇着?”
“這地方可有容我之處?誰人都偏心阿姐,偏偏阿姐又對我存疑。”裴曜有些好笑地抿了口熱水,松松卸下五髒寒意:“阿姐來我這,除開告知明日赴宴的消息而外,還要做什麽呢?”
黎玥看向裴曜衣擺的眼神被幾案擋住,只好繞過那片泥土重新看向他的衣着,一身素白的衣,衣擺邊上滾着一圈暗金祥雲紋,襯得面若白玉,眉眼如星。
“天冷了,多添些衣。”說着,黎玥便也起身:“我聽說來雲洲之前,你定做了好些厚衣裳,怎麽不見你穿?”
她的腳步剛靠近裴曜的包裹,卻被裴曜忽地攔住:“阿姐,我已不是小孩,天冷天熱難不成我還感受不到麽?快別費這心了。”
他動作急,不小心将包裹的布皮碰得松散了一點,恰恰露出內裏一角。
黎玥眼尖,在裴曜擋住之前,瞧見了那一點兒邊角。
裴曜轉身,翻找出幾件衣物,一件鵝黃,一件玄色,一手拎着一件在身上比劃:“阿姐覺得哪個好看,阿曜便穿哪件。”
“玄色那件吧。”黎玥答應着,又将目光放向裴曜身後,經過他這麽一翻,包裹內衣物如水般鋪陳在面上,将她看到的那個物什蓋住。
黎玥擡起眼,同裴曜淺淡地對視。裴曜感到一種如針在背的緊張感,在他的這種緊張感幻化成外顯的尖刺前,他卻感到黎玥的眼神越發柔和了。
與相認後依舊存有的警惕不同,反而是軟化成水的柔情,不參任何雜質的,沒有任何利欲的。
她說:“阿曜,阿姐走到此處,不曾對自己的選擇有過後悔。當初與你相認是,助你登上寶座是。但若有人借着阿曜的名頭糊弄我。姐姐一定不會讓他好過。”
黎玥說着,伸出纖瘦的手,輕輕撫向裴曜頭頂。
在那一瞬,裴曜甚至緊繃得想要抽出腰間的長劍,可黎玥只是摘下纏在他發間的枯葉,輕而轉身走了。
在黎玥的背影之後,裴曜轉身,看見了雜亂衣物之下,顯現出的清晰的印章輪廓。
黎玥出了房門,手中捏着那片枯葉,緩步回走,此時月上中天,月色與雪色融在一處,反而顯得有些涼薄。
路過亭外時,忽地傳來空罐墜地面的脆響,那只酒罐咕嚕嚕地,一路滾到黎玥腳邊。
一股濃烈的酒香自下而上撲來,黎玥順着這只酒罐,往亭中望去。
盡管月色如霜,岑嵩一身玄衣依舊拽着他融入暗處,他整個人趴在冷硬的石桌上,墨色的發也如鬼魅之手,将他拽向地面。
就在岑嵩的頭即将墜下去時,卻感到有人将他輕輕托住了。
濃烈的酒香裏,混雜着一點勾人暖香,他知道是誰來了,盡管留戀對方手中溫度,也依舊強撐起身子,坐得歪七扭八。
“憫公主。”岑嵩低低喚了一聲。
黎玥看了一圈桌上的歪倒的酒罐,他的綢扇隐匿在內,被清亮的酒浸了個透:“怎麽喝了這麽多。”
“憫公主。”岑嵩不答話,只一味地重複她的封號,一聲比一聲低,一聲比一聲迷茫,到了最後,岑嵩不由自主地倒在那片酒漬裏,他虛眼看着酒中波蕩的天上月,看見黎玥如玉,如雲般落在他面前。
他伸出手,松松拉住黎玥的手腕,又心疼地放開。
他的月亮要将月輝送給好多人,他的月亮承載了好多期望。
只是他想到自己,又有些迷惘。
黎玥任他扯着袖子,只将他的綢扇從雜亂酒罐中拾起,擦淨:“若是累了,便早早離開吧,我前路未蔔,此時不是我談兒女情長的好時候。”
黎玥一點點看向他,好似要将他看透。雲層被風移來,恰恰掩住了天上那一輪滿月。
于是潑墨一般的夜裏,唯有他的眼眸與唇上的酒漬亮如星辰,他也看着黎玥,好似在說:“也救救我吧,憫公主。”
岑嵩的氣息一點點挨近,黎玥身上暖香同他的酒氣混雜在一處,不知是誰先亂了呼吸。
即将相碰之時,月光掙脫雲層,重新撒下銀灰,岑嵩的唇峰恰恰擦過黎玥的下巴,這一點微妙的癢立刻将他們從這一點旖旎的氛圍裏牽出。
岑嵩抓着黎玥的袖不放,反而撐起身子同黎玥站在一處,他低頭看着黎玥的瘦弱的肩:“我一直在想,黎玥堅韌聰慧,膽大心細,也不屑金銀珠寶,連篇美話。”
“這樣的一個人,究竟要怎樣才能對我這種人動心?我以為給你你缺的,我可以用這點恩惠讓你看見我。可好像不是這樣。”他順着黎玥的身體,用額頭尋額頭。
“憫公主,我也許知道我該怎麽做了,你身邊總是空落落的,我可以同你并肩。”
“你要做悲憫的菩薩,我便舍下這殺神的身份,同你共渡人間苦難。阿玥,信我,不要推開我……我可能有些瘋了。”岑嵩低低地笑一聲,氣息暧昧地掠過黎玥的面,使黎玥也紅了耳廓。
岑嵩沒等到答案便栽倒在黎玥的肩上,黎玥扶着他回房,路上岑嵩一點沒将重力壓在她身上,黎玥嘆氣,岑嵩彎着腰俯在她身側,而黎玥的嘴唇恰好貼近岑嵩的耳。
她看着岑嵩耳垂的傷,輕聲說:“裝得有些假了。”
“是真心。”岑嵩牽起唇角笑着答。
“別讓我走了,我無處可去。”
岑嵩這句落下來,始終沒等到黎玥的回音,直到黎玥将他送進房中,即将離開之時,他才聽見她回——
“好。”
黎玥關上房門,在暗處的裴曜卻緩緩走了出來,他惡劣地敲了幾下岑嵩的房門,在心裏念:岑嵩,陳謹。
看來還得再試探一次啊。
這邊黎玥一路快步回房,将門關上時,也将那絲縷酒香關上了,月華拖出她長而清絕的影,黎玥看着被風牽扯的發絲,不由自主地往外望去,閑亭承接月光,空餘半池薄冰。
她耳邊好似還有岑嵩紅着耳尖朝她靠近時的雜亂心聲,好奇怪,明明岑嵩現在離她數十米。雲層漸漸覆住滿月,夜色更顯濃寂,黎玥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渾暗,而此時,她卻聽見她的心髒在胸腔內有力地,歡騰地跳動,一聲一聲如雷雨驚春,一次一次如鼓震耳。
她在這樣的震顫中,又失了一次眠。
方承淵以個人名義請黎玥等人赴宴,一衆人相聚在娅山梅林之中,此刻梅花初綻,盈盈暗香于雪色中浮動,只是梅林為臨時移栽,顯得生命力極強的梅花也焉下來。
一片血色花瓣飄落至酒盞中,蕩起圈圈水紋,黎玥才好似在夢中驚醒,岑嵩同殷吉坐于她身後,裴曜同方成淵相談甚歡。
紀時微狀态不穩定,如今正同蔔言在霞院等候她們歸來。
“霞院雖偏了些,可風光卻是極好,也許你們還不知,在我們雲洲有許多民間小說皆以其為背景。據說那山能圓夙願,了癡恨……”
“終是民間傳言罷了,攝政王如今得朝臣仰賴,就算真有未了結的願,也該是輕而易舉便能實現”裴曜拂落幾案上的梅花瓣,擡手抿了口烈酒道。
黎玥右臂受傷,不便吃喝暴露受傷之事,只坐着靜靜聽他們交談,他們交談內容不限,從神佛聊至人間,只是方承淵偶爾提及的娅山傳言讓黎玥不禁動了動耳朵。
圓夙願,了癡恨。他将自己的哥哥囚在荒涼娅山,又将兒時玩伴于萬千傳言中高雅神秘的霞院內流放。這一線愛恨糾纏的情誼實在有些難揣摩。
只言片語未聽聞他刺探紀時微的去處,黎玥斂眸,身子在寒風中凍得有些發顫。
這一宴設得巧,當日他們裝病意圖避開方承淵與朝臣的鋒芒,雖順利離開,可當時方承淵看向他們的眼神着實寒涼,今日仿佛又卸下深沉心思與他們把酒言歡。如何只是單純的一場宴?
黎玥直起身,強打起精神聽。如同在等一個鈍而重的斷頭刃。
顯然也是注意到了黎玥的動作,方承淵的眼神終于從裴曜轉向黎玥:“憫公主若冷了,喝些烈酒好叫五髒暖些。”
“靖安王還是太不懂欣賞美景了,這半日下來竟沒體會到娅山之美,憫公主心思細膩,可有在娅山內發現了什麽奇景?”
不等黎玥回答,方承淵又壓下眉眼,細聲道:“聽聞這娅山深處,有白發仙人吶。”
黎玥的眼神描摹杯盞中的一點血色,笑着道:“鶴發仙人沒見過,卻見着了驚醒的箭猬。數量不多,僅一二只。”
“箭猬啊?憫公主或許看錯了。”
黎玥還在應付方承淵,岑嵩和裴曜卻覺察出了這林中不對勁之處。
殷吉得了岑嵩提醒,也暗暗打起精神,将藏于袖中的毒粉握得更緊了些,時刻關注着黎玥身邊動向。
方承淵被黎玥逗笑,擡手折了根梅花枝:“美人就得同花相伴。”
那枝焉巴的梅點向黎玥時,林中猛地閃出一道寒光直直奔向端坐着的黎玥裴曜兩人。
方承淵在缤紛的血色中,淡笑着抿了口酒。
四方殺機漸起,他巍然立在原地,卻朝着與禁軍交手的裴曜道:“黎玥雖敏捷,可這番性情始終有些軟了。”
黎玥閃身躲過刺殺,反從剛倒在地出氣不暢的兵士中奪過長劍,她眉頭一挑,很不屑地朝方承淵道:“攝政王錯了,本宮雖有憫字在肩,卻也拿得起劍,殺得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