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争執

争執

裴曜低頭露出一個笑,透過屏風看見黎玥安靜地躺在那,忽然想起在雲洲直面方承光及方承淵兩兄弟時的場景。不過這次倒下的不是自願将劍鋒對準自己的弟弟,而是那個從來都高高在上的“哥哥”。他笑了一瞬,朝緩步過來,甚至已經慢慢展開鐵扇的岑嵩輕松地笑:“真是許久不見了。”

“我以為你會在她身邊裝傻充楞一輩子。”裴曜順勢拿出随身攜帶的短刃,一邊被岑嵩往空曠處引,一邊接下了對方怒氣沖沖的一招。

岑嵩沉默着,只是将扇面上的刃片展開,冬陽落在它身上,給每片刃鋒都淬上了一層耀眼寒芒,若論武力,裴曜實算不上岑嵩的對手。這些時日,他如影般砌在黎玥身旁,不管是略顯寡淡的人皮面具還是平時溫言少語的性格,似乎都讓人完全忽略了“鬼面閻羅”本來的模樣。

殺伐果決,行蹤無影。裴曜看着岑嵩的路數,明白了當時岑嵩在夜間執行任務後忽然傳開的這個名號。

鬼行烈日之下便如火焚,岑嵩一個不慎被裴曜劃下人皮面具,容貌卻較從前更為映麗,身手更為詭谲,裴曜自知不敵,轉身想走時,岑嵩反将扇面扔了個回旋,鋒利的刃尖繞着裴曜的脖淺淺地割了一道血痕。

扇回手中,岑嵩不給裴曜脫身時機,猛地甩開扇面,瞬移到裴曜面前,僅在裴曜眼球前一點頓住了。

此刻樹靜風止,岑嵩透過裴曜的臉看見了匆忙趕來的,扶着欄杆的黎玥。

“你這是幹什麽?想在此刻殺了我嗎,為什麽……又憑什麽?”裴曜頂着刃尖,眼中絲毫畏懼也無:“阿姐跟着你們出去一趟,回來又是中毒又是吐血,我還沒和你追究責任。”

“雲洲劍雨埋伏,鳳栖珠寶閣之毒。你敢說與你脫不了幹系?”

“憑你,還沒資格審問我這些。”

“那好。”岑嵩将扇尖又往前送了一分:“那我們來算算我能審問的東西。”

“四年前,我逃亡途中與賊人纏鬥關鍵時刻是你出現救了我性命,從此刀山火海只要你下令我無不往之!四年後辭別,你欣然同意,卻在暗處悄悄派人跟蹤,一路将我的行跡賣給仇家,最後透露給公主,若不是殷吉醫術了得,我早早死在杖下。我自問我已不欠你什麽。”

黎玥靜心凝神聽到此處,心中涼了半截,她攥着閑章,任憑閑章尖角抵進血肉。

裴曜看了他多時,點點頭笑了:“我承認。”他深吸一口氣,擡手将裴曜的扇尖挪開,繼續道:“可。若你真像你說的那般忠誠不二,懷揣南州秘密衆多的,我的屬下,便應該在脫離南州的那一刻自刎于南州城牆之下!本王是成大事之人,怎會讓你好端端地活着?”

“還有你,黎玥。自我将你尋回,你便從未信任過我,南州,雲洲,鳳栖,這一路來你對我百般猜忌,千般防備。你有沒有想過,若我不是'李曜',我何不直接将你殺死?反正墜崖之後,你便已在世人口中死過一次。胎記,傷痕,記憶,雲洲兵符。我将真心捧出,你卻固守己見。你自诩仁愛悲憫。我怎麽不見你的'憫'落在你的親人身上?”

裴曜盯着岑嵩的面轉身,一步步來到黎玥面前,一把拽起黎玥的手,同時又将自己的頭發散下。帶着她摸向自己的後腦。

黎玥剛開始還不明白他的做法目的為何,直至她摸到了一道連續且起伏的長疤。她抿唇,未發一言,聽裴曜有些怒氣道:“你不是一直因為我對幼時記憶模糊而懷疑我嗎?這便是答案。怎麽,只有你有失憶的可能與資格嗎?”

“可是你從未告訴過我。”黎玥黑色的眼珠動了動,有些茫然。直至殷吉的聲音在側前方猛地響起:“你們幹什麽!黎玥現在必須好好休息,不能出來見風!”

黎玥感到自己的手被裴曜放下,側前方殷吉的腳步聲還未走近之時,面前之人忽然又向他湊近,低語順着口息噴薄在她耳邊:“阿姐,你曾經的,那個善良又聰慧的好弟弟早就死在了四年前的那場雪裏。”

“你只剩現在的我了。”

話音一落,黎玥沒忍住直接往後退了一步,恰恰踩中石子往後仰倒。落進熟悉的懷抱裏,岑嵩尋常的衣物也有些不知名的點綴,它們硌着黎玥的身體,讓她恍然發現自己對身邊人的認識都何其淺薄。到最後形成了這般互傷的局面。

“抱歉……”

黎玥空落落吐出這一句,被寒風茫茫然吹散。裴曜在黎玥摔倒的那一刻便起身離開,殷吉沖上前來問岑嵩來龍去脈又為其診治。這一句沒由來的抱歉也無人能收取。

“你們怎麽回事,我才出去一會兒便成了這副模樣?”殷吉将黎玥安頓好,關上門朝岑嵩悄聲說。

“有些恩怨而已。你怎麽突然要去尋藥?”岑嵩同殷吉被随從們領着往膳房裏走。

“你沒看我留的信吧。鳳栖這時節有好些名貴藥材,我去碰碰運氣。加上你取血的日子也快到了,出門一趟跟師父聯絡聯絡。”

“最近我都懶怠了,鳳栖這時節生了名貴藥材,還是裴曜提醒了一句我才記起來。”

岑嵩眉目一動,并未多言。

殷吉同随從道了謝,自顧自地開始為黎玥煎藥:“這毒倒是下得巧,若要完全恢複還得要好長一段時間。”殷吉說着,拿起鳳栖太醫們開的藥方,皺眉看了一會兒又放下了:“等藥煎好,便送去讓黎玥服下。”

岑嵩應聲,接替了殷吉的位置。

殷吉這一趟門出得實在不順心意,只堪堪上了近處的半山腰便收到了岑嵩讓她速回的消息。靈草靈藥沒找到幾棵,倒是無意間發現了一株與烏澗草極為相似的草。

烏澗草,葉嫩黃,六月開花,八月結果。眼下寒冬時節,應是無論如何也遇不上的。殷吉想着,溜達到了裴曜院中,他一個人靠着欄杆,猜不出是什麽心情。

“你過來幹什麽?”

“不幹什麽啊,我随便走走。”

前面的人沒應聲了,殷吉想給他看看這株草,轉悠半天也沒想到個合适的理由,只好回去看看黎玥的情況。而裴曜在殷吉走後,望向她背影時,看見了那顆被她遺落在地的草。

他彎腰将其拾起,在腦中搜刮了一通貧瘠的藥理知識也沒認出這是個什麽藥。

溜達到這裏,就為了給我一根草?奇奇怪怪的。

他的眼神從草上挪開,才發現自己沾了血的衣物還沒來得及換洗,轉身走了。

此時的黎玥又困在夢中無可自拔,她在夢中一塊一塊地拼着烏國地圖碎片,每拼一塊,她的耳邊就響起弟弟的稚語。那時榴花如火,高高的宮牆圈養着的少年時光,如風般綿長,如水般清亮。

她恍然驚醒,半夢半醒之間,她重新看向依偎在身側的幼弟。

圓潤可愛的小臉在一瞬間長成了裴曜的模樣,一絲血線爬上脖頸,再“咔”一聲将整個頭顱繃裂。

“阿姐,你把我忘了。”孩童的聲音如水波般在腦海中回蕩,黎玥墜入空茫黑暗裏,直至手邊被褥的觸感傳達至腦海。她才猛然吐出一口濁氣。

“黎玥!”耳邊炸響起一道聲音,将她徹底從夢中拽了出來。黎玥驚魂未定,窗外夕陽将樹影投射在地面上,雖亮,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黎玥感到自己身側的被褥被人好好掖住,她有些虛弱地開口:“岑嵩?”

“是我。又做噩夢了嗎?感覺怎麽樣?”

黎玥用力地眨眨眼,接着手上便塞了一杯熱茶,這點溫暖讓她在空茫的黑暗裏找到了一點可倚靠的實物,因此她的心也靜下來。

“殷吉說毒雖強悍,但有辦法保住你的眼睛,只是需要些時間。我想過了,短時間教會你用兵器不太可能。但暗器一類可保你身。”

黎玥垂眸聽着,一陣衣料摩挲聲後,眼睛又被岑嵩輕柔地用眼紗蒙住。

他笑了一聲接道:“還是之前那條,珠寶閣內有暗器,我命人買下,改造了一番。毒粉解藥一類,我放在我送的那個香囊內了。此後務必随身攜帶。”

“雲洲埋伏實在蹊跷,在我們遇襲後,我便讓手下影衛查探,從箭光來處一點點查,發現了一塊碎布,同當日裴曜穿的那身很像。鳳栖之毒也……”他沒再繼續。

黎玥順着眼紗往下摸,卻沒再摸到珍珠。岑嵩靠近了些,将她的淚一點點拭去:“別哭。”

沒想到黎玥的手從岑嵩的手背一路攀上,輕輕捧住了岑嵩的面,冰涼的指尖激得岑嵩一陣顫栗,直至黎玥的拇指從面旁按上岑嵩還印有傷痕的耳垂。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那裏,黎玥想起從前岑嵩易容過來,她反而用鞭纏上他身的那個比喻。

此後,他們的命運便如鞭痕刻髓入骨,愛恨嗔癡都在一處。

門忽地被扣了幾聲,黎玥放開岑嵩,凝神細聽。

“姑娘,兇手已經找到。九皇子找您。”

聽這聲音,好似凡浮?岑嵩看一眼黎玥,正打算起身,手卻被黎玥緊緊拉住。

黎玥用另一只手擦幹眼淚,朗聲:“請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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