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為師心疼

為師心疼

少年沒想到有一顆石子抛過來,應變不及,撲哧一聲就直直摔下樹來。

沈令儀本來正好站在樹下,見他下落,右腳輕巧一動,向右跨了半寸。

本該撞向她的少年直接與大地坦誠相見。

“你——”八歲的戚堯剛擡起頭,想要見一見這個脾氣這麽大的小姑娘,卻沒想到只瞧見了她跑走的背影。

地上只落下了一只釵子,上面的雀鳥栩栩如生,金枝纏身。

戚堯咬牙切齒,雪蹭了他滿身,他手裏緊緊握住了那只釵子。

“喂聽見了嗎,我沒有意見。”

沒有一只釵子。

戚堯盯着沈令儀空無一物的發間愣神,被賀景汀揮動的手掌喚回神來。

“你說你之前探聽到了情報,張六王七他們要在鸮市上和馬均交易,我們扮作新來護送的人牙子去集市,這樣就能誘出馬均了。”

“我覺得這法子可以,我在這裏認識的只有你們,我相信你們。”

賀景汀已經從慌張中完全出來了,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對人牙子拐賣人丁一事也是憤憤不平,一番語言讨伐後忽而停下。

“嗯……那可以先告訴我……鸮市究竟是什麽地方嗎?”

“大虞邊域九州十二城,每一州都有一個鸮市,鸮市就是白日裏邊關的榷場互市的翻版,不過晚上的集市要更加自由,買的東西也無奇不有,小到買一顆珠子,大到買一個人的命。私人就可以購買交易,不用有個官方的立場和身份。”沈令儀出聲回答。

“哦,是這樣。”

“那那些其他的已經被拐的十幾個人怎麽辦?如果在這客棧救放了他們他們又能去哪裏?”賀景汀的眉眼間寫滿了擔憂。

戚堯拍了拍賀景汀瘦削的肩膀,沉默又遺憾地點了點頭:“我們可以将他們先帶到蕩雲城附近的村莊再行叫醒,不然他們會很慌張無措的。此地離最近的村莊大約有二十裏路。”

沈令儀聽見戚堯的話退了一步。

“景汀兄,這樣偉大的救人重任就交給你了。”

她閉上了眼。

果然,戚堯就是這樣想的。

“二位大俠……十幾個人……我一個人……?”

賀景汀語氣猶疑,有些不可置信,也退了一步看着戚堯和沈令儀二人,仿佛二人俠義救人的正義光輝濾鏡瞬間破碎。

讀書人就是好騙,因為他們講道理。

戚堯瞧着他一臉破碎懷疑的模樣,噗嗤一下就笑出了聲。

“賀家小子,出來這麽久了,長點心吧,”他打開了門,回頭望賀景汀,“善良真誠是好事,就是小心這點善良真誠被一些居心不良的人給利用了。”

“比如我。”

賀景汀思維慢了兩秒才意識過來,戚堯只是逗他,雖有些不高興但也沒駁戚堯,還朝他鞠了一躬:“感謝大俠教誨。”

沈令儀手背輕搭額頭,随後又放下,深感這人沒救了,與戚堯一同踏出了房門,拐進了另一間房。

“這傻小子還沒發現你叫了他的名。”

戚堯哼哼笑了兩聲:“倒不一定是壞事。”

因為位于最旁側,廊道的走動算是比較隐蔽,沈令儀探頭下去,卻發現那夥人的身影早就完全消失了。

他們能往哪裏去?還在一樓?還是已經入住了客房

她手提着長劍,腦中思索,步伐愈發輕巧。

算了,反正也不是追她殺她的,關她什麽事。

她現在要是腦子思考累了,才是天大的事。

想到這裏,沈令儀望向前面戚堯的背影愈加發怨。

要是沒有他,她直接審問完張六那個馬均的信息,然後在客棧休息一會兒就可以動身去找他了。

明明她自己可以完成所有事。

房門打開,戚堯身影蹿進去得很快,就在沈令儀踏進了房門的那剎那,房門被一陣淩厲的大風關上。

她很熟悉,那風是劍風。

沈令儀嘴角微上揚,活動活動了自己的手腕。

房內寂靜,周遭卻有一點殺氣,雖然她能察覺得出來,那不是惡意的,更像是一種幼稚的挑釁。

然而她劍還沒來得及揚起,下一秒一顆石子就疾速地打在了她的虎口,沈令儀握劍的手陡然一松,劍重重一聲就落在地上。

背後的人似乎是覺得自己抓到了機會,石子更加肆無忌憚地投出。

而沈令儀卻從這連續不斷的軌跡中抓到了背後人的位置,看似身無武器,衣衫翩飛起,聲至左處,實則卻是飛身借力踏了一下左處的房梁,身體加速地闖入右側簾子遮擋的位置。

她袖間原來藏着一只袖箭。

“小朋友,要試試它的滋味麽?”

沈令儀的視線相對之處,原來是一個年紀約莫十二的圓臉少年,手裏的劍和彈弓被吓掉了。

“師父師父!!!對不起我下次再也不這樣了!!!”

戚堯這時才不緩不慢地從房梁上飛身落下,拍了拍身上若有似無的灰塵,錘了少年的肩膀。

“自己向人家道歉,自我介紹別忘了。”

少年仰頭探了戚堯一眼,視線轉而移向了沈令儀,抿了抿唇:“我叫……阿土,他是我的師父,我看見你在客棧門前和師父打得很厲害,所以求他也想和你試試。”

“對不起。”他深深地彎下腰。

沈令儀只是朝他微點了下頭,就将袖箭對準了戚堯。

“剛剛說的,解釋。”

戚堯說:“好。”

“就是這樣,我們兩個是流浪的師徒,有一天偶然入住了這個客棧,意外發現了這裏住的其實都是官府的人,因為這客棧經常來往走私和逃犯,他們見我們二人還算有點功夫,就強征我們當做人手抓犯人了。”

“不過我們要是想走是完全可以的,只不過沒地方避雪了。”

阿土瞥了一眼戚堯,似乎是不敢說話,只是低下頭專心地吃他的牛肉幹。

沈令儀放下了袖箭,安靜了下來,盯着戚堯,沒說一句話。

戚堯說要和她合作,戚堯在和官府的人合作,他在查漠邊的人口販賣。

他一定知道點什麽。

“哪個官府?”

“天上地下大名鼎鼎——”阿土挺直了背,昂起了頭,就要脫口而出,嘴裏卻被戚堯糊了滿嘴的糕點。

“徒弟多吃點,為師心疼你。”

戚堯轉頭看向沈令儀:“就是普通的官府,大虞冗官得厲害,什麽亂七八糟的官府都有,我看應該就是屍位素餐。”

“這麽着,天色還早,我們努力一把,把那十幾個人推到最近的村莊安置下來,然後再去夜鸮集市,找到馬均,好好審問一翻。”

全是疑點,沈令儀笑而不語,離開了房間,只留下一句話。

“我先睡一覺。”

*

沈令儀是真睡覺。

她是真累了。

從前沈芽還在的時候她能睡上一天,沈芽會将她所有的東西都安排妥帖,小小年紀,古板得像個上了歲數的人。

方才見阿土叫起“師父”這個詞,她剎那間也有些愣神。

當時沈芽和她吵架離家出走,沈芽讓她為自己的劍開鋒,她卻覺得小徒弟年紀太小,心智不穩,又過于固執,還是不要過早開鋒,以防過早沾上殺氣。

沈芽離家的時候說:“我要找到全天下最好的劍,比你給我的破劍好一百倍!”

只有沈令儀知道,開鋒了後,殺人就沒辦法停下了。

今年院子裏的梨花樹應該枯死了。

沈令儀驀地也想起了那個為她這把重劍開鋒的女人。

她有着全天下最好的武功,最豔麗的美貌和最壞的脾氣。

她把劍交給沈令儀的時候,只說了一句。

“殺光所有你覺得是壞的人。”

十六歲的沈令儀低眉順眼,恭敬地雙手接過這把劍,其實那個時候她很想問一句:“你也算,所以我能第一個殺你嗎?”

指染丹蔻的女人只是坐在座位上,笑意盈盈地低頭看她。

這一覺沈令儀睡得并不安穩,夢境搖晃,各種各樣的人閃過她的腦海,最後只剩下少年的背影,難得地讓她心安。

向來恣肆天地無拘的少年在那個夜晚語氣溫和地和她交換秘密。

“如果難受的話,就努力飛出這些高高的城牆吧。”

*

過了半個日頭,日出正盛。

漠邊下了好幾周的大雪停了,山頭的雪在日光的照耀下也慢慢融化。

蒼山負雪,明燭天南。

“我們真的要走得這麽鬼鬼祟祟嗎?”

賀景汀悄聲問他旁邊的三人:“我們為什麽不能從大門出去?”

沈令儀,戚堯和阿土都收回了步伐,不知道怎麽跟他解釋。

因為你旁邊的這位戚大俠殺了漠邊馮氏的人,那夥人是馮氏的護衛隊,他們并不能算是逃犯,亦不是走私,連客棧裏暗中潛伏的官府中人也沒理由抓他們。

你不會真的是因為馬氏将戚氏取而代之那事針對馮氏吧?

沈令儀眼神向戚堯表意。

戚堯眼神回他。

不是。

裝着十幾人的馬車,其實并不需要人出力搬運。

賀景汀坐在馬車上,瞧着前頭戚堯坐在阿土旁邊陪他握繩騎馬,心道這人也沒有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壞。

阿土坐在戚堯旁邊,時不時瞟着師父,盼望着他什麽時候能大發慈悲接過馬繩,不要讓他一個人牽着全程。

沈令儀坐在馬車上,出神地看着四周一成不變的大漠景色,神情終于放松下來。

她想起了自己剛逃出宮的時候,也是這樣荒蕪的大漠,不過那個時候,她被綁着蜷坐在箱子裏,而不是坐在外面。

肩上的黑色刺字仿佛還在隐隐作痛。

“快到了。”她出聲,提醒賀景汀還有驅車的阿土別睡着了,卻好像聽見了什麽,望向了遠處,接着神色一凝。

阿土剛打了個瞌睡眯了幾瞬就被沈令儀叫醒,努力晃了晃自己的頭讓自己保持清醒。

下一秒他最期待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只不過有些出乎他原本的意料。

只見師父動作飛快,一把搶過了他手中的牽繩,将繩繃緊。

戚堯臉色肅穆,聲量變大,他能明顯感受到他語氣中的迫切和急促。

“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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