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認識她
你認識她
片刻之前。
阿土鬼鬼祟祟,有些羞紅了臉,一個人繞過各式各樣的攤販,獨自拐進了一條小巷。
他想着,總不能随便在哪個沒人的街頭巷尾解決了吧。在這樣的鸮市裏,阿土覺得自己想要找一家店或者人家借用解決還真是不容易。
阿土七拐八扭,忽略了那些一眼瞧着就兇神惡煞的店主,在終于衆多豪華奢侈的店鋪小攤中找到了一家看起來普通又正常的店鋪。
是個賣絲綢的。
見他一個十幾歲出頭的孩子一直徘徊在店鋪門口,裏面的人也似乎是覺得奇怪地探出身子來。
竟然是個女人!
“小屁孩?怎麽?是迷路了?”女人衣着華麗,眉眼間媚意流轉,言語一句後便撷起手中帕子,驀然掩唇而笑。
阿土畢竟還年輕,沒想到他最後選擇的這家鋪子的掌櫃竟然是個女人,這樣一來倒是弄得他進也不是走也不成了。
他臉上羞紅,語氣結結巴巴,動作扭捏朝那掌櫃道:“這位姐姐,不知道……我……可否借用一下你店中的……便所解手?”
掌櫃神色了然,上下打量了阿土一番,伸出手指了指一個方向,笑道。
“快快些去吧。”
阿土終于完成了解手,真摯拜謝了那位瞧起來便風情萬種的掌櫃就邁着小碎步奔走回去了,沒走幾步,猝然間眼前一黑,便再無意識。
所以阿土到底是丢哪了呢?
這絲綢鋪子門口平日裏時常有些本事不錯但好吃懶做的乞丐夜宿于此,今日卻闖入了兩道一女一男的身影,一個拿長劍,一個握長刀。
手持武器,腳步穩健又帶上了些急迫的意味,原是該滿溢着兇神惡煞氣息的兩人,視線往上擡去卻都是兩張賞心悅目的臉。
一個冷靜平和,一個淡漠自如,暗暗又有一些陰鸷。
掌櫃認真地打量着這兩位不速之客,又目移回了兩人中的女子身上,嘴角抿着淡淡的笑。
戚堯從絲綢鋪掌櫃的陳述中得知了阿土并不在這兒,一盞茶之前就一個人走了的事情微嘆了口氣,左手扶額,餘光卻見那掌櫃一雙含着盈盈春水的美目正一瞬不瞬盯着沈令儀。
她的目光似乎是想要更隐晦些,隐隐是躲着戚堯的,但是視線目标太明顯了,很難不惹戚堯的注意。
而沈令儀一臉平靜的坦然,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束視線。
戚堯挑了挑眉,原本輕搭在下颌的手放了下來,将它背了過去,慢慢地摩挲着另一只手中握着的長刀的刀鞘。
他眉眼沉下來,似乎是無意地走到鋪子裏擺着絲綢的木架上。
“掌櫃,你這鋪子平日裏買得最好的布料是哪一種?”
沈令儀長睫微眨,側過身望着戚堯。畢竟誰都知道鸮市沒有一家鋪子會只是老老實實賣絲綢布料,這一塊走私犯法刀尖口舔血的人倒是更多。
掌櫃蓮步緩緩,白玉半臂露出,摸出了一塊布料。
“哝,就是這樣式兒的,”掌櫃依靠在架子邊上,含笑瞅他,“小郎君是要送姑娘?”
“那是什麽樣的姑娘啊——?”
沈令儀正低着頭盯着腳尖就等着戚堯何時能完事,聽得這一聲,擡起頭來和掌櫃視線相撞,惹她連連小退了幾步。
許、珈、你、什、麽、意、思——
沈令儀唇微翕動,并沒有出聲。
反倒是一直低着頭的戚堯先開口了:“布料自然是不錯的,不過掌櫃,我更想知道你這裏最好的布料是長什麽樣的?”
掌櫃正了神色:“不是,這位客人您是真要買布料?”
戚堯答:“當然。”
“許珈,你可以叫我許掌櫃,”許珈頓時收回所有動作姿态,變得正經起來,“我們鋪子可是整個鸮市裏最好的布料鋪,上至皇親國戚,纥西覆南海東均北,下至販夫走卒,三教九流,天南地北天上地下,我這兒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找不到的。”
方才還一副柔若無骨的許珈掌櫃此時介紹起自己的生意來倒是擲地有聲,手拿把掐。
“我只要最好的。”
戚堯語氣淡淡,沈令儀腦子卻在想。
阿土不是他的徒弟麽?怎麽他這個師父都沒擔心着急起他徒弟她反而着急了。
也許是自己丢過一個她不想看到某人也丢一個。
沈令儀這樣聊以感慰自己。
當時他們是循着阿土離開的方向找他的,小巷千折百回,應該是平日裏少有人走動,故而阿土腳印的痕跡還是十分明顯的。但她也沒想到,阿土的腳步竟然就這樣消失在了絲綢店鋪裏。
“我覺得這塊布料挺不錯的,”戚堯笑了,摸着布料上熟悉的花紋,“葡藤纏枝,又加之以邊關雲雁,倒是很有異域風情。”
葡藤纏枝,雁飛長空。沈令儀自然是認出了這花紋在哪裏出現過,但只抿了唇目光探進戚堯的眼裏。
她又望向了上好手感的精美布料,卻依稀瞥見戚堯另一只手長刀上沾了點……粉末……?
那粉末只在他手指尖和長刀柄上留下了些許痕跡,但還是叫細心發疑的沈令儀注意到了。
“哎呦喂,我說兩位在這兒到底是幹嘛的啊?到底還買不買了?”許珈叉腰,眼神若有似無地投向了沈令儀,“我都已經說過了,你要找的那小孩不在我這兒,我可是親眼瞧着他走人的——!”
戚堯聽見這話,露出一副冒犯了的表情,似乎是覺得有些歉疚叨擾:“我知道阿土走失應該是與你無關的。那就這塊布,我買了,多有叨擾。”
他連帶嘴角抿笑,眼尾彎彎,一片春意融融的和諧中卻古井無波,沒什麽溫度。
“這是您的,下次再來。”許珈說出的話是“再來”可唇齒之間想要迸現的分明是一個相反的詞語。
沒事別來。
聰明如沈令堯和她的身邊人,戚堯挑了挑眉,自如地接過了布料。
二人不再與絲綢店掌櫃多說,轉身離去。
戚堯衣袖風轉,轉身的瞬間臉色霎時變換。他眼尾的笑意沉了下來,化為了一抹淩厲。嘴角也抿直,再無笑意。
沈令儀在絲綢鋪子外的一處破爛麻席邊站着,僅僅只是拍了拍上面顯而易見的塵灰便席地而坐。
“說說吧,你發現了什麽?”她表情很平靜,像是早就料到了戚堯出了店鋪門便會同她說上些什麽,“是不是從那絲綢鋪子掌櫃那兒發現了什麽。”
戚堯望着她慵慵而坐的姿勢,瞧來瞧去也沒個正行,淡淡一笑,這時他眉宇間才露出了不同于方才的坦蕩清朗,也跟着坐下。
“方才我進去的時候就發現了不對勁,按照掌櫃說的,阿土應該是在出了這家鋪子後才消失的,但是事實上,他的腳印止步的地方卻正是這家鋪子裏面,”戚堯語氣頓了頓,“而我又意外在鋪子的布料上發現了阿土留下的只有我教過他的痕跡。”
“哝,就是這個。”
他指了指自己長刀刀柄上的一點粉末:“這是覆南西嶺的逐陰蟲磨制而成的粉末,大量使用的話是有毒性的,但只是這麽點少量的粉末……充其量不過是使人的皮膚感受到些清涼罷了。”
“逐陰蟲的粉末白色但無味,觸感黏膩濕滑,只要是知道的人都會很容易辨認。阿土留下這樣的信息,有九成的可能……”
沈令儀眸間顫動,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并不言語。
戚堯話音剛完便沒了聲息,手腕支在右下颌上,向左歪頭望着她。
他在想,同樣都是十年後再見,他卻總是覺得現在的沈令儀變得比以前更令人看不懂了。
少時的沈令儀雖然嬌縱脾氣也不好,但是還能算得上是乖巧伶俐,現今的她褪去一切只留下了一副淡漠的空殼,心裏在想着什麽,在念着什麽,他每每都看不到,也看不懂。
但她卻還能看透他。
真是不公平。
戚堯越想興味越足,唇角的笑意漾開,盯着沈令儀發呆的側臉。
沒有聲音。
沈令儀回過神來,神色一展,對上了戚堯如沐春風的笑臉,是淡笑,但笑裏的質問和隐晦探究的在她眼裏卻無所遁形。
“許珈是你什麽人?你能打包票這事兒和她沒關嗎?”他說,“如果你說你不認識她我就回去問她了,問她到底把阿土綁到哪裏去了。”
“嗯?認識她嗎?”
沈令儀摸着蹭下來的白色粉末,感受到了從指尖傳來的清涼,肩胛下意識地微抖。
“我猜你認識她。”
戚堯從這長久的沉默中已然得出了自己的結論,站起身來擋住了鋪子外挂燈裏向她投來的光亮。
沈令儀在一片晦暗中仰起頭來,像是在看一泓皎月。
她道:“阿土身上還有我的滿月弓。”
“我先前已經答應過他了,要教他學箭。”
戚堯低頭,沈令儀的目光柔和,像是要同那彎在鸮市不可能存在的月亮相觸。
同樣的柔和,也同樣的疏遠。
千百年孤月如今朝一般,看着人們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默不作聲。
它只高懸于天空,從來不會接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