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阿土失蹤
阿土失蹤
天黑似淵,風厲林肅,夜枭的聲音時有盤旋,聽着倒還怪滲人的。
沈令儀兩手交叉枕在腦後,翹着長腿眯上了眼躺靠在箱子上,前面駕馬車的人正是戚堯。
“蕩雲城就要到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戚堯這聲一出,沈令儀聞聲而動,睜開了眼,姿勢變換,直起了上半身,将頭一側,把背上原本背着的滿月弓一把扔給了阿土。
阿土面帶不愉,圓溜溜的眼睛微張大瞪了她一眼。
晚上走這條路也太安靜太陰森了。
阿土怕得壓根沒睡,面帶不愉,微鼓起兩腮,嘴裏嘟囔着:“哼,要不是那個書生說自己非要留在三娘她們村莊向她們學箭,這弓才輪不到我背!”
沈令儀聽着他的抱怨,嘴角溢出一抹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笑,拍了他肩頭。
賀景汀向他們提出說要留在三娘她們那裏她也沒想到。
她眼中忽地閃過賀景汀想要學箭說自己要變得厲害時充滿希冀的眼神,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無聲地嘆了口氣。
“小子,謝了,”她指了指阿土雖然嘴裏吐槽但是已經默默背上了的那把滿月弓,“它對我很重要。”
沈令儀眼睫忽閃,垂下了眼。
在讀完那封信後,李三娘就從床底的大箱子裏拿出了這把弓。
這把滿月弓是她兩年前和雁飛師父學箭時師父親自給她做的,可惜後來她覺得學箭實在沒意思,于是就離開了原來那個村莊。
沒想到兩年後還能在另外一個地方再次見到師父。
這把弓是師父唯一留給她的東西。
阿土聽見這話,神色忽地正經起來,有些試探地瞥向沈令儀,似乎是在害怕戳中她什麽傷心事。
卻沒想到這人話風一轉,問他:“你是戚堯的徒弟?你現在比起當年的他還差得多,這樣一片樹林小徑就這樣怕極了。”
阿土臉上有些羞怒,但他還尚未出聲,就被戚堯打斷了。
戚堯跳下了馬,步伐輕巧,走到馬車上已經空無一物的箱子旁邊,朝着拿阿土打趣的沈令儀說道。
“我倒忘記了……”他語氣頓了頓,笑容和煦,但沈令儀能夠分明地猜出來他想說出的是“公主”兩個字,“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是怎樣的。”
戚堯的十二歲被滿門抄斬,僥幸……逃出後從此流浪,确實沒有見過十二歲的慶寧公主。
但慶寧公主的十二歲,也确實說不上好過。
她和戚堯有名義上的婚約,戚家出了這種事,無論是她的母族海東賀氏還是父親那邊都暗自警告她不要再提起這個人。
密室玄機之中暗藏靈位,不是慶寧祭戚堯,而是沈令儀祭死去的摯友戚堯。
後來出了慶寧害死淑妃娘娘腹中龍子這件事,就很少有人願意和傳聞中古怪的慶寧公主來往了。
沈令儀瞧着眼前人笑容和煦,收斂了神情,只硬生生地答道。
“沒什麽特別的,就是很普通的幾年。”
戚堯挑了挑眉,抿着笑,并不予言語。
見師父下車,阿土也跟着下了馬車,見眼前場景,疑惑地望向了戚堯:“師父,不是說去鸮市嗎?可是現在……”
眼前是一家破舊的客棧,昏黃的油燈無力地亮着,也照不亮多大的空間,風吹一趟就發出吱呀聲,活像下一秒整座客棧就要散架了似的。
“又住客棧?”
戚堯沒回答,一個人走進了客棧,阿土只得湊過去問沈令儀。
他扯了扯她的衣袖,清清嗓子:“那個,這裏是什麽地方?”
“那個?那個是誰?祂在哪?”沈令儀活動手腕,左右四顧像是真的在找一個叫“那個”的人。
阿土垂下頭:“沈、沈大俠,你能告訴我這個客棧是什麽地方嗎?”
“嗯,漠邊九州十二城中這九州都有鸮市,鸮市只在晚上開,蕩雲城的入口麽,我猜,大概就是這裏了。”
沈令儀面色困乏,顯然是有些倦了:“為什麽非要今晚就趕路,睡一覺等明晚再來鸮市也不急啊。”
她癱靠在馬車旁,又閉上了眼睛。
過了幾息,阿土見他師父還沒從這奇怪的客棧裏出來有些着急,無措地頻頻回頭望向沈令儀,卻見她一臉平和,身體放松,像是真睡熟了。
阿土心中對這個女人的那一點隐約的好感随即蕩然無存。
真是想不通,師父為什麽就要找這個沈大俠。
他們以前認識嗎?是很熟的關系嗎?有比他和師父熟嗎?
此次從中虞行至遙遙漠邊,從前師父所有的行動都有目标,這一次卻不。
阿土神思飄揚之際,清冽女聲從背後傳來。
“你想學箭嗎?”阿土登時轉過身去,卻見沈令儀還是一副假寐的雲淡風輕的樣子,又聽得她說,“你師父對你很好吧,你武學基礎不錯,可惜用得太少。”
“你師父在你這個年紀性子卻不像你這樣聽話乖巧。他那個時候別看誰也不理,總是一個人待在一處,一副很孤獨自郁的模樣,可其實他心裏倨傲得很,誰都看不上,誰都不讓接近。”
沈令儀睜開了眼,一直瞧着她的阿土這才慌神一般地收回視線。
阿土心想,我該是不喜歡這個奇怪的女人的,可她身上總是有種他這個年紀描述不出來的感覺。
是一種很淡的悲傷,但始終萦繞,百折永存。
“我教會你箭,我要你先保護好自己。”沈令儀說,眼裏帶着一點惋惜。
她的聲音頓了頓,像是有話哽在喉頭。
“再保護好戚堯。”
阿土一愣。
朔風亂吹,帶走了少女的尾音,戚堯的腳步停在客棧門口的另一側,倏忽間聽見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随即而來的是惶惶。
他踏出客棧,朝沈令儀和阿土說:“蕩雲城的鸮市在地底,客棧裏面有間廢棄的屋子,往下通到鸮市入口,我們就往這裏進吧。”
戚堯把着自己的長刀,自然地走到了沈令儀的旁邊。
“這一次,我們一定能抓出馬均後面的人。”
沈令儀揉了揉被風迷住的眼,嘴角淡笑:“但願。”
*
夜深幾許,鸮市便熱鬧幾許。
在這個地方,人和物可以被一齊擺在賣架上供人挑選,但無論是人還是物,都不問來處。
沈令儀抱着劍,想起了自己五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地方待了一月有餘才被賣出。
對了……她記得是在不居城中。
女人指染丹蔻,一身绫羅綢緞,在奴隸堆裏遙遙一指,嘴角吟吟笑,美眸流轉。
“我要她。”
女人對面的麻木人堆裏是一雙近乎染血的充滿着恨而犟的眼,籠子裏的少女不懷好意眼帶殺氣地擡眼盯着她,好像是以為她會和之前來買她進窯子的女人或者想要把她養作外室的幾個男人一樣。
畢竟當時她手無縛雞之力,又容貌清豔美得突出,實在想不出還能把這樣的女人買回家幹什麽。
可那女人靠近了她,伸出一只如玉般的纖纖手指,在沈令儀即将一口咬下去的下一秒開口吐出幾個字:“想繼續活命嗎?”
尚在籠中的沈令儀愣了一瞬,又聽得對面女人巧目含笑。
“不僅要活着,還要活得好,”女人眨了眨眼,“活得比所有你恨的人都要好。”
方才還張牙舞爪的少女瞬間收回了所有利爪尖刺,猶疑地跟着女人回了家。
沈令儀記憶裏困住她的籠子漸漸與現實中的籠子重合,她盯着鸮市正在移出來的人籠,凝了神發呆,幾息後驀然一笑。
放他爹的屁!
姜紅蓮就是個大騙子!
忽悠人倒是真有一手。
她恨的人麽……沈令儀掰起了手指。
十指不夠用。
結的仇也一個未消。
她愛的人麽……沈令儀下意識微搖了搖頭。
本來就沒有多少,現今怕是原先愛的也都變成了恨的。
她嘆了一口氣,心中千思萬緒,側回頭,剛想找找阿土的人影,卻沒想到下一秒就在自己的視野裏撞見一雙眼。
是戚堯。
他倒是神色如常,沒改掉他自小養成的走哪靠哪的習慣,下半身倚在一方像是結賬臺的地方,長腿随意交叉。
他眉眼漫不經心,下颌微擡,示意不遠處成堆擺放的人籠,又望向沈令儀:“怎麽?”
眼角笑意若有若無,戚堯總是看起來這樣天地無束。
可他少時才不是這樣的。
沈令儀心裏因為知道了這一點忽然就有了慰藉。
萬幸自己現在還有個熟識的人。
其實她的人緣也沒有那麽差嗎。
戚堯說完,見她沒有回聲,臉又靠近了沈令儀一點。
“你怎麽了?”
沈令儀被這頓時放大的眉眼臉龐驚得後退了一步,哪想到竟然被一顆石子絆得趔趄,只得擡頭幹幹地應他:“我、我在想……阿土怎麽還沒回來——”
戚堯長得不錯,原先她很少細細瞧過他,方才這麽一下,真是闖得她不知所措。
“對啊——就是阿土!他說是要去解手,怎麽現在也沒回來?”
戚堯也覺得有些奇怪,同沈令儀一起環顧四周。
人影幢幢,如同川流不息的大海。
哪裏還有阿土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