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馮流岸

馮流岸

“含辛茹苦病恹恹,只為那薄情郎。一片癡心錯付水,淚眼問花花不語。”

臺上優伶唱腔悠長凄婉,如怨如訴,衣袖紛飛。臺下有不少來客潸然淚下,抹抹眼角,連這盛韻坊裏最有名的佳肴吃食也顧不上吃,直嘆如此悲劇真是讓人食不下咽。

沈令儀坐在盛韻坊的後排,沒骨頭似地癱坐,左手一口糕點和新推出的酒釀點心,右手一口漠邊上好的清茶。神色輕松,吃得很香。

她今晨起得太早,又為了甩開戚堯他們奔涉幾十裏路,匆匆穿過蕩雲城後,終于踏進了寒州的地界。她雖身強力壯,也時常鍛煉,但這幾十裏路還是不免讓她覺得腰酸背痛。正當她準備找一家客棧立馬躺下歇息,這才發現自己身無分文。

沈令儀無奈地閉上眼睛,一拍腦袋,終于想起了原來是自己早上走得太急,将錢袋落在了蕩雲城外的那家客棧。

怎麽辦呢?

她唇色愈發淡,雙腿酸脹,直覺體乏得厲害。

幸好在她游蕩在街頭饑腸辘辘的時候,身邊幾個穿着戲服的人就經過了她,他們跑得很快,似乎是在追逐前面的什麽人。

“站住!小賊!還我錢袋!”

原來是偷錢。

沈令儀面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了笑意。

有辦法了。

于是後來她上前追兇,戲班的人為了感謝她邀請她到了戲班裏。在得知了沈令儀現在身無分文的悲慘境地後,主動提出了可以暫時接濟她一下。

沈令儀卻沒有同意。她在這裏停留的時間又不長,也不想欠別人太大的情,故而沈令儀沉默了片刻,想想後出了聲:“我看你們這戲班還挺忙的。”

她坐在盛韻坊後頭的院子裏,将戲班後臺準備的場景一覽無餘。

屋內懸挂着的是各式各樣的戲服,雖然繡工精細,但也能看出已經有些年頭了。梳妝臺上銅鏡擺放,胭脂水粉油彩黛眉筆,一應俱全。

樂器在一旁齊整排列,道具箱裏,怕應該都是寫将軍兵士刀們的劍槍戟和才子佳人的扇帕手帕。

她環顧一圈,視線停在了她眼前的中年男子上。

“我習武算早,力氣不錯,可以幫你們搬這些道具箱子。”

中年男子打量了沈令儀一眼,本來還有些懷疑的目光最後在瞥見她手中的長劍時徹底轉變。

“好,一言為定!”

沈令儀往嘴裏扔了一把零嘴兒,有些不清醒地揉了揉眼。

今天睡了一下午,她模模糊糊醒來,反倒更困了,還想再睡。

困死了。

她看向戲臺上已經開始的劇目,砸吧砸吧嘴,抿了口茶。茶在漠邊是個稀罕貨,這盛韻坊倒是有點本事。現今座下瞧戲的衆席位上坐着的,也定都是在這寒州地界混得不錯的人。

“嘆紅顏薄命,前生就。美滿姻緣付東流,薄幸冤家音信無有。啼花泣月在暗裏添愁,枕邊淚共那階前雨,隔着窗兒點滴不休——”

這出戲唱到現在,凄苦悲婉。沈令儀右手倚在桌上,支着下颌歪着頭,用另一只手喂給自己一塊糕點,神情冷肅。

但其實更多的是不解。

她不愛聽戲,也不常聽戲。

但那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讓她又怨又愛,讓她苦夜啼哭,哀愁如雨織般密密麻麻,淚竭難歇?

沈令儀不懂。

在衆多深沉濃重的感情中,她唯一真切地感受過的,是恨。

她眼前又忽現畫面,想起了戚堯離開去幫她找那把滿月弓的背影。

是了,現今應該多了一種,叫歉疚。

方才搬了兩三出戲的道具,又出去逛了一圈,在這寒州裏四處暗中打探出了馮府的下落。

漠邊馮氏是個大家族。大虞原先有靈賀靈鐘靈齊靈馮靈陳五靈氏,可惜後來海東賀氏敗落,于是就只剩下了四靈家。而在這四靈家中,現今又以靈齊為首,馮氏只能堪堪排在倒數第二的位置。

馮氏家族大,宅子修的卻不算太大,各系各宅貼得近,有關系的沒關系的,打得着親戚的打不着親戚的,寒州估計有四分之一的人都是姓馮。

幕布緩緩落下,盛韻坊的幾個當家優伶也都紛紛下場,沈令儀摸了一把自己桌上的吃食,塞進自己的包袱裏,倏而轉身。

門外吹來一股風,沈令儀的佩劍系在她腰間搖擺,她右手按住了不安的長劍,發絲拂過她的眼尾。

她的眼裏一片冷漠。

在這初春料峭得人森然。

這是她要報的第一恨。

*

瘦小的少年剛練完晚功,喘着氣走過盛韻坊的席中,想偷偷趁着沒人撈點座位上的茶水零嘴吃。他動作迅速,本就瘦小的身影動得很快,像猴子一跑一跳竄到各個座位上,将大老爺們看戲剩下的吃食藏到了衣袖裏。邊藏邊四顧,生怕被戲班裏的人發現自己偷吃的事情。

戲班大師傅說過,晚上練完晚功後,萬萬不能再進食,違者明兒早晚功加倍,一天都不給飯吃呢。

他心驚膽戰,雖然害怕得賊頭鼠腦,但手裏的糕點零碎兒還是不斷往嘴裏塞,很快就吃得雙腮鼓起。

“阿童,你又在偷吃?”

黑暗中響起了大師傅的聲音,吓得阿童手中抱得滿滿的吃食四散一地。

驚弓之鳥般,阿童立時腿就軟了下來,撲倒在聲音來源的方向,磕頭求饒。

“大師傅你怎麽突然回來了……大師傅我錯了!大師傅我錯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別罰我!”

坐在黑暗中的人站起了身,意外地沒有苛責懲罰阿童,他踱步到窗邊,望向墨色遙遙處早已消失了很久的背影,嘆了口氣,聲音中卻沒有什麽善意和憐憫。

“你最好跑快些,慶寧公主,別死在我手上。”

*

寒州馮氏馮四爺府邸。

瓷杯瞬間被摔落在地,摔得粉碎,絲毫沒有它先前華麗精美的姿态。

“他媽的到底是那個傻逼幹的!”男人約莫四十,長了一副精明的樣子,眼中浸淫着酒色之氣。也許是因為常年發火,他脾氣也不大好,故而面色顯得有些陰沉。

他肥而龐大的身軀艱難地站了起來,胡子都要氣得顫栗,用手直直指着前來彙報的手下:“查!給我查!到底是誰毀了蕩雲城的鸮市!”

手下被迫承受他的怒火,也沒多少動容,像是習慣了這樣的場景,只應了一聲是就低眉順眼地退下。

裝束相同的另一個侍衛踏進了另一處住所。

“他真這麽生氣?”書桌旁的青年手執毛筆,帶着淡笑繼續寫下一個字,“無妨,四哥總是這樣。”

漠邊馮氏男丁衆多,女子卻所出甚少,馮氏主家這一脈有八子,所出女子卻不過行二馮霜一位。又因為馮氏祖上武将出身,又世代在這漠邊,家中全部都會武,身材高大健壯。但在這些子嗣中卻出了馮六這個異類。

他武功平平,身形削瘦,喜好丹青筆墨,穿着打扮也與海東那群文人騷客無異。

裝。

這是他其他七個手足對他的評價。

馮流岸笑了笑,擡手欣賞自己新完成的筆墨。

畫上的是人是一個姑娘。

是沈芽。

他輕撫過尚未幹透的墨水,不過瞬間就将一副完整的畫抹花糊開來。

馮流岸出神地盯着自己手上的墨跡,忽地一陣咳意上來。

“咳,咳——”

咳嗽聲将他從回憶中喚回神來,他擡頭望向手下,聲音輕而慢地說了句:“蕩雲城是四哥的事,我們就先不管了。”

“找到那個逃出去的孩子了嗎?”馮流岸眼神希冀。

但他的手下低着頭,沒有第一時間回應,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

“……沒找到。”

侍衛盯着上頭炙熱的視線,只能擠出這三個字,他心中卻暗暗罵道。

那孩子不是老早就被您那天親自打死了麽……

當時下令拖人拉去亂葬崗埋了的也是您自己,現在反倒追究起來,把拖人的那幾位都殺了……您這位罪魁禍首倒還裝起悲悼懷念起來,像是把所有東西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呸!饒他當初以為馮家這八個人裏最好伺候的是六爺。

我瞧這位爺才是最難伺候的吧!

“你在想什麽?”

馮流岸的聲音也和海東的那些讀書人很像,只是如果他沒有接着說下去的話。

“是不是知道關于那孩子的事情?”

他步步走近。

“那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侍衛早就張口,大聲喊出自己知道的真相,可眼前書生氣的男人卻仿佛視而不見,聽而未聞。

“為什麽不告訴我!”他雙手拎起侍衛的衣領,用力地掐着他的脖頸,“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你們都不告訴我——!”

“我說過了!是你自己親手殺的她!你、殺、了、她——!”

侍衛控告挑釁般的聲音傳入馮流岸的耳中,可話未講完,他就被男人一劍貫穿心髒。

瞳孔收縮,眼眶張大。

那侍衛直直地倒了下去,畢竟這一劍确實來得措不及防。

太快也太準。

不像是這個成天病恹恹的裝書生能夠使出來的。

劍很快脫離它主人的手,發出刺耳的铿锵一聲。馮流岸神情癫狂,無措地看着自己剛剛殺過人的雙手,嘴裏念念有詞。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是你先騙我的!”

窗外一陣東風吹進書房,桌案上的人像圖被吹落于地。

畫上被墨色糊住的少女身上,染上了剛倒下侍衛漾開的殷紅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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