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畫師
畫師
大虞宵禁得晚,到了這寒州地界,管得也就更加寬松了。
沈令儀踏出盛韻坊,瞧兩側街道熱鬧依舊,她自如走在街頭,看看小攤上奇巧的物件,心中莫名有種大局已定的安然。
她此行擅自出了寒月寺,也不知道義父會不會怪罪于她。
畢竟她沈令儀還是擺脫不了曾經是慶寧公主的過去,從前記恨她的人倘若偶然得知了現今她尚在人間,定會追仇過來。
在到達漠邊客棧之前,她已經躲過了好幾波人的追殺,現在她唯一的願望,只是為沈芽報仇。
沈令儀手中還把玩着攤販的小木馬,這麽一想,神情也下意識地嚴肅起來。
“姑娘……您到底買不買……”老板本來像是想要提醒得大聲些,探出頭去瞥見了別在沈令儀腰邊的長劍,又讪讪地縮回,聲量放小,一臉發愁,“這木馬都要被您捏壞了……”
沈令儀聽見老板的話,愣神回來盯着自己手中的木馬,面帶歉意地苦笑:“我買了,我買了,老板真是對不住了……”
馬身健壯,紋路精致,氣質雄渾。
好手藝。
只是如果買下它的錢不是自己剛剛在盛韻坊拿到的話。
沈令儀現在又身無分文了。她低頭又看看了這老板小攤上其他的貨物小玩意兒。
……最角落的那是個連環畫。
沈令儀生了恻隐之心,又想要買下這本連環畫。
她那樣抛下了戚堯,按照那個人的性格,應該會氣炸吧。
如果還有機會見到,那就送他份禮物賠罪吧。
很顯然,自己手中這個有點壞了的木馬并不合适。但她想要買下這本連環畫也身無分文。
……沈令儀從口袋中掏出了幾枚銅板,雖然心中有些敗興,但還是爽快地離開了。
不就是連環畫麽……她自己也能做!
沈令儀将剛買的木馬放進衣兜,望着眼前人來人往穿梭,百姓布衣竹筐和方才小攤老板的神情,忽地發覺自己這身實在是有些突兀了。
還有這把長劍也是。
她瞬然感到有人在拍她後背,沈令儀反應迅速,一下轉身。
“沒想到吧,是我!”
許珈還是那番作态,嬌麗明豔地朝沈令儀打招呼。
“你怎麽在這兒……?”沈令儀略加思考,很快得出結論,“蕩雲城的鸮市不會……”
許珈笑笑點頭:“對啊,被端了。”
“誰?”
“這就不知道咯。”許珈攤開了雙手,沈令儀一陣驚,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她不知道是事情。
“你現在有沒有空?”沈令儀清了清嗓子,臉不紅心不跳,“借我點錢。”
許珈哈哈笑出了聲,邊把她拉進了一家絲綢店,頗有幾分笑話她的意味:“想不到沈大俠也缺錢了,那我就勉為其難地借你點吧。”
短暫的敘舊過後,沈令儀換上了許珈店裏一身尋常女子穿的衣服,淺淺向她打聽:“你知道馮家的事情麽?”
許珈在一旁整理布料,随口回答道:“馮家?寒州裏有幾個能稱為馮家的?不就那麽一個寒州馮氏的主家麽,這麽鼎鼎大名我能不知道?”
“講講。”
“來個秘密。”
沈令儀知道許珈向來在情報一事上油鹽不進,但沒有想到自己也撼動不了她的原則。
瞧着比誰都好相處,但也比誰都要有原則。
挺好的。
沈令儀眨了眨眼,身上不再是勁裝而是寬大的衣裙有些讓她不自在。
絲綢鋪裏的燈火明滅撲閃,她長睫被投出的陰影落在眼睑,叫人看不出她在想什麽。
“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沈令儀開口出聲,許珈的目光望過來,看她看得有些認真。
許珈很好奇,眼前這個人有什麽樣的秘密。
“戚堯和我是舊友。”
“切,沒勁,”許珈睜大的眼暗下來,癟癟嘴,“那天的場景,眼睛沒瞎的都看得出來。”
“不夠。”
“戚堯和我從前有過婚約。”
沈令儀話一落,許珈頓時就沒了聲,看着她的目光很複雜。
“……好,我告訴你。”
*
沈令儀穿戴整齊,背上了一個長長的竹簍,把長劍藏在了裏面。除了長劍,簍裏還有一卷一卷書畫和筆墨。
月夜清風吹動她的發梢,春風中仍帶有絲絲寒意。
她剛剛從許珈那裏得知了馮家八個手足的事情,其中這個馮六爺最近不知道怎麽回事,一直在招畫師入府,說是幫六爺畫出來一個人就行。但據說沒有幾位畫師活着出來過,故而即使馮六爺府中開了極高的報酬,也少有人去府中。
剩下七個七七八八許珈到後面講得都不耐煩了,最後三兩句話就概括了。
不過她現在要殺的只有馮六馮流岸一個人。
沈令儀瞧了瞧自己銅鏡中的模樣。
寬大的衣袍一遮,身形倒是變得清瘦,她冬日食欲也不強,這麽多天跋涉也瘦下了不少,此刻眉眼淡淡,平靜如水。
沈令儀覺得自己能扮演好“孤女”的角色。
夜色逐漸深沉,馮六府外的朱門紅漆還是依舊顯眼。
天上落了些小雨,伴着初春冷得人骨頭疼。
沈令儀捂着自己發疼的左腿,唇色更加慘白了。
她實在也沒想到自己十四歲朔冬時節蹲大牢落下的毛病會在這個時候複發了。
“叩叩。”
她敲朱門。
朱門紋絲不動。
沈令儀站得有些不穩,背身倚在門口的石獅子上就往下滑。
好疼。
她這個月沒有用義父給的藥,傷寒複發了。
沈令儀左腿稍動,衣兜中小小精致的木馬就掉了出來。
多好看的木馬小玩意兒,可惜磕破了一角。這下除了她這東西就沒人要了。
她收起木馬,扶着石獅子咬牙站起,穩住了身形。
“叩叩叩。”
沈令儀百折不撓。
我要殺你。
她撐着透骨的寒意,眼前朱門打開,府內燈火通明。
“姑娘您有事兒?”
開門的小厮脾氣還行,答她。
“貴府上是不是在招畫師?”
小厮似乎是很久沒被這麽問過了,怪異地打量了她一眼,愣了會兒才開口:“是、是,在招一位畫師。”
沈令儀疲倦地睜開眼,午後睡的那場長覺現今已經失效了,她手上捧着熱茶杯,并不打算喝。
“您就是那位畫師?”馮流岸一身白衣,并不束發,手上拿着一把扇子,眼帶探究,淡笑問她,“何故這麽晚來到我這府中?”
“不怕您笑話,一介孤女,來到這寒州無依無靠,身無分文,聽說了貴府招畫師,故而想來碰碰運氣。”
沈令儀邊說咳了兩聲,肩頭抖動,輕掩唇齒。
這馮流岸還能堪稱一句風流,在馮家這樣的武将世家也真算是株奇葩。
沈令儀第六感卻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
“請問大人是想要怎麽樣的畫?”她已經準備脫下背簍,卻被馮流岸擡手按住。
“不急不急,今日已經這麽晚了,我瞧姑娘也有些身體不适,不如……明日再細細詳談?”
二人一來一回客氣至極。
沈令儀嘴裏厭倦了說這些打太極的話,也不推辭:“小女确乎是精力不濟,真是麻煩耽誤大人了。”
“不急不急。”馮流岸面帶淺笑,眼角彎彎,叫沈令儀看不出深淺,他吩咐府中管家,“帶客人去歇息吧。”
沈令儀歇息得卻不安穩。
她在腦子裏反複回想分析方才見到這個馮六的過程和畫面,竟也沒糾出什麽錯來。
府中聘請技藝高超的畫師,人是進了又進,出來的卻一個都無。
還有那幫人牙子的事……她敢打保票,這個馮六一定不是個像他表面看上去這麽病殃殃好對付的。
沈令儀在心裏暗暗打鼓,溫暖被褥之下,她手中來回摸着木馬角落的磕傷。
笑面虎麽這不是。
剛剛進府的時候,她四處竊竊觀望,已然大致明白了這馮六府中的布局,待明早她腿一好,就能去殺馮流岸了。
沈芽……沈芽……
沈芽原先是很不想跟着沈令儀的,她右臉上有塊淡紅色胎記,每每出門都要被調笑一番。反抗的話說不出,受了委屈都習慣把牙齒咬碎了往肚子裏咽。但她是個面冷心熱的,偷偷記住了沈令儀所有的生活習慣,飲食習慣,偏偏面上還一副冷淡的模樣。
搬出寒月寺後她每月照例都要回去一次找義父拿治傷寒的藥,那天出門恰好就撞見沈芽被人欺負的樣子。
她低着頭一言不發,周遭都是和她同齡的孩子,尚且天真的臉上流露出不帶遮掩的惡意。
沈芽像是習慣了,靜靜地站着,等待着這番嘲弄的結束散場。
沈令儀卻抓起地上的石子,朝那幾個孩子用力一擲,他們瞬間痛呼指責沈令儀一個大人怎麽還欺負小孩。
所以她更來勁了,直接箍住他們在街上打他們屁股。
畢竟他們不是幼童,已然有了羞恥之心,但憋了一瞬的眼淚還是迸發而出,哇哇大哭。
“看着沒,敢欺負你的,不管是小的還是大的,都打回去。”
“平日在我院裏看着這麽厲害怎麽在外面光受人欺負呢?”
沈芽抿抿嘴唇,仰頭看她,應了聲。
“我以後會打回去的,但不是像你這麽……狂野。”
記憶中的她失笑。
記憶外的沈令儀雙眼微閉,慢慢阖上眼,右手還搭在床邊身下的長劍上。
姜紅蓮送她近乎恥辱嗜殺的長劍,她曾經憎惡過,怎麽料到如今卻愈發離不開了。
滿月弓……她閉上了眼,想起了被自己辜負的一張張臉。
開弓沒有回頭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