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螞蟻攀象
螞蟻攀象
燕雀安然卧在巢中躲避風雨,一滴雨水清晰地從屋檐上滾落,點在沈令儀眼睑。
她背緊靠屋壁,瞥了眼和她動作一致的戚堯手中擒住的馮流岸,神色嚴肅謹慎,探向了轉角處追來的馮家侍衛。
他們個個孔武有力,光從外瞧上去,這副副好體魄倒是真能震住不少人。
不過這些人裏沒有她沈令儀。
“報告馮三爺,這裏沒有。”
另一方向的侍衛也規整跑出,拱手躬腰。
“馮四爺,這裏也沒有。”
“七爺,沒有。”
檐下交錯相雜的呼吸此起彼伏,不過瞬間,戚堯和她都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聲,收斂了所有聲息。
馮流岸被架着,眼神在戚堯身上四處亂瞥,架住他的這個男人死死地扼住了他喉嚨,任憑他如何想要出聲,也無可奈何。
沈令儀倏而回頭,兩指用力,疾朝他脖頸點了幾處,他吃痛想要叫喊出來,才發現自己嗓子仿佛被毒啞了一般,根本發不出聲音。
但他臉上卻不驚恐,那點畏意若有若無,打量起眼前制住他的兩人來。
至少現在,他對這兩人還有用。
他們現在站立躲避的間隙堪堪才能容納一人寬,又是屋與屋相接,尋常人根本不會想到還有這樣的地方。
人群如潮水般退去,衆人像是失望得緊,時有嘆氣聲傳入沈令儀耳中。待人都走得都稀稀拉拉,她獨自竄上房頂,蹲身壓低了身形。
目光所見之處是兩三男人,着窄袖短衣,腳下踏長皮靴,目光精明抖擻。
“……老六真就這樣死了?”其中一個男人和手道,神色不愉,“他瘋了那麽多年這回也不知道栽在誰手裏了,若是和朝廷那幫人有關……我們……”
“他死并不是什麽大事,折辱的卻是我寒州馮氏的顏面!況且——”又有人出聲,卻話音一轉戛然一轉,放小了音量,“老六手裏還握着逐風城的地下鸮市呢,油水不知道有多少,又與中虞那邊的人……哼!他死倒是容易,淨留下這些爛攤子給我們了——!”
一隊人不知從哪裏奔出來,與散去密密麻麻的人群相對而行,兀自靠近了馮三,為首的那人一臉讨好,神色卻不好看,掩口附耳朝他道。
“……姚七……人追丢了。”
馮三年紀大了,髯發皆蓄上。他征戰沙場半生,大漠塵沙沒有淹沒他,歲月卻在他臉上留下深深的溝壑。他聽見消息,随即眸光一閃,狠厲和毒辣漸漸浮上來。
他一字未出,只與手下侍衛視線相接,就足夠讓那侍衛膽顫心驚了。
沈令儀在牆頭眼睛一睜一閉,立時就辨出了那個膽戰心驚的侍衛便是不久之前在漠邊客棧追殺戚堯的人。
“……。”
她無聲地低頭看了眼一臉無辜的戚堯。
粗略一想,對上這隊人在漠邊說過的話,沈令儀微挑眉。
想必戚堯殺的便是這馮三的獨子。
馮三馮穆今歲五十有三,但依然龍虎精神,現任鎮西大将軍。其獨子馮過也早早過了而立之年,府中子嗣衆多,可惜也像是受了馮家的詛咒——胎胎男胎,罕有女胎。
馮過其人——沈令儀只在模模糊糊中記起了許珈絮絮叨叨繼而變得有些不耐煩犯困對她說過的話。
“碌碌無為!庸碌之餘!他還是一個十足的好色之徒,府中姬妾一房接一房。在他爹面前跟個孫子一樣,一聲都不敢吭,對別人就會犯渾,借着家世就嚣張起來欺負人了!”
所以他到底怎麽你了。
沈令儀眼神問戚堯,他別過頭,裝作認真探聽那邊動靜的樣子,神情嚴肅。
她嘴角沒由來地一笑,臉色又沉下來。她聽得報告的馮副衛道:“但是!但是三爺,我知道他的行蹤……”
“如今他就在這寒州……方才非我眼花,六爺!六爺就是被他擄去殺了!”
馮穆的表情不動聲色,反手放在背後,幾番踱步。
“你們先下去吧。”他聲音蒼老雄渾,此刻也只淡聲作道。
馮副衛領着的小隊一走,馮穆身旁的一個中年男子也上前,他說:“三哥,那人到底是什麽來頭?前幾個月殺了子侄,現今竟然又來殺我六弟!他真當我馮氏無人了是嗎?!”
又一個年紀較二人要更小的青年上前,要冷靜一些,他斟酌自己的語句,開口道:“據府中侍衛管家說,昨日府中來了一位畫師,但現在這畫師卻不知去向。”
“我猜二人恐怕早有共謀,裏應外合。”他說到最後的四個字時一字一頓,剩下兩人也都跟着他的視線打量院子周圍。
他們視線一寸一寸鷹視着四周,手中武器也蠢蠢欲動。
流水潺潺,沈令儀和戚堯都停在原地,不能動分毫。
此路不通。
他們原本是想要等院中人都走了再借道而過的。
——衆人呼吸近乎停滞。
馮氏那幾位背身朝院內走去,沈令儀身體下意識松了口氣,可眼神還是沒能放懈下來。
雨停風卻未歇。
一陣古怪的陰風刮過,戚堯心懸提起,額角青筋突出,用力拉扯着馮流岸。
方才已經轉過身的幾位瞬間轉回,腳上旋踵蓄力,瞧起來像是借着東風,紛紛揚起了滲人的武器。
一股戰場殺伐的血腥和壓抑向戚堯和沈令儀傾倒過來。
可惡,早知道就不讓解意府那幾個先走一步去找其他證據了。如今他們的行進方向與他背道而馳,哪怕他就是真的料事如神,他們現在趕過來也是鞭長莫及。
沒有人能逃過鎮西大将軍馮穆的長槍之下。
戚堯仰頭看見沈令儀已然長劍出了鞘。
她的劍很重,渾身泛着銀光,刃口鋒利,必定是常常使用,新得不能再新,也絲毫沒有卷刃。
但她練武不過區區五載——戚堯沒出聲,不暴露他和馮六的位置——他們正背對與馮氏幾人,沈令儀卻是正對。
“如果你們不想死的話就放了我吧,”馮流岸默聲唇齒微張,眼神陰郁鬼祟,叫戚堯看懂了他的唇語,“不然你們誰都離不開這裏。”
戚堯被他這一提醒,倒是想出來了,回他:“你要是不想死的話,就叫你那幾個好哥哥弟弟滾呗。”
馮流岸只是瞥了他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眼中泛着戚堯看不太懂的神色。
沈令儀卻早已沖了出去,重劍毫不留情地揮向三人。
她眼中結着終年不化的冰雪,似乎從來不知道退縮和懦怯為何物。
試劍對群山。
戚堯垂下了眼,竟不知年歲變遷,她愈發無畏了起來。
他單知道慶寧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從前就能質疑萬物,指着教書女官說她大錯特錯,卻也不知道她是個骨頭硬的,這樣的場景也不知道後退一步。
沈令儀縱有千鈞的力氣,在這幾人面前也無異于螞蟻攀象。
但她是個不怕死的。
一招一式都是要将人置于死地的兇狠意味,不把別人撕咬出一口肉來就決不肯罷休。
沈令儀拿起這把姜紅蓮送她的“師恩”,也就再沒了退路。
師恩之重,讓她手心發麻。恩師的一句一言,融于每一次的劍铮鳴響中,都振聾發聩。
五年前的解意府開不出花。
慶寧被拐到了漠邊小城,肩頭也莫名被蓋上了“奴”字。她面色蒼白,唇角開裂,眼神空洞地望着籠外來來去去的人。
誰要買她,她就撕咬誰。
染上丹蔻的纖纖玉手與彼時沈令儀指中嵌進了污泥的手握在一起。
“就她了,小家夥,跟我走吧。”女人高昂着頭,一身華服美飾。
沈令儀點點頭。
她被嵌進了味道難聞的泥潭裏又被重重掐住後頸提起,有人扯着她的頭發,迫使她頭後仰。這人和她素味平生,卻能這麽狠地對她。她說:“站起來啊,殺了我,殺不了我你就得死。”
姜紅蓮起初還收斂得很,只是這樣讓沈令儀快速學會武功,待她也不錯。女人笑吟吟,點點她前額:“傻丫頭,這世間哪裏有什麽蓋世武功啊,能殺人不就是好功夫麽——”
後來她就開始讓她殺人,也讓她體驗被殺的滋味。
某次轟隆作響的雨夜,她心不忍,面前的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人——丈夫剛歸家,妻子眉眼熨帖,女兒眼帶欣喜憧憬。
沈令儀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他們的名字,只記得她那時的劍已拔卻遲遲不肯下手,回去受了三百鞭刑。
她僥幸沒死,中虞的一處府邸,一家三口卻被活活燒死。
該死的應該是她。
沈令儀徹底醒來,拾起了自己拿不起的劍,将劍尖對準了圍獵圈裏的猛獸。
她翻身馭虎,長劍毫不留情,理性而又清晰準确,一下刺向了猛獸的命門。它終于在這圍獵圈解脫了,沈令儀松了一口氣,仰頭望見了坐在上席朝她笑意盈盈的女人。
“要繼續加油哦——畏懼是沒有用的,你怕了你就得死了。”
“先鬥過再問可不可能嘛。”
沈令儀載着巨風,每一次起浪,她都乘勢而上。
“呃——”
她嘔出一口血,身上被刀劍槍戟砍傷,腳步不穩,目光仍舊死死地盯着她的獵物。
他們也好不到哪裏去。
一時風靜,長箭裹着洶湧的殺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