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绮死
青绮死
戚堯和慶寧公主初次相遇是在他七歲的時候。
沈令儀那時候把自己的性情藏得很好,乖巧又大方,學什麽東西都快。在衆多公主裏,她的父皇也格外喜歡她。
可是後來一切卻變了。
最廣為流傳的版本,是因為沈令儀的貼身丫鬟被她逼得投了井,自那以後,慶寧公主便不再遮掩,愈發跋扈嬌縱起來。
十藝不精,小則苛責打罵,大則見血逼死。
暖爐裏的火光正燃,柔和的光暈映在戚堯的眉眼骨相。
依舊寒涼的料峭初春裏,蕩雲城的客棧卻讓戚堯睡得不舒服。
他翻來覆去,想起不久前的場景,心頭還是不由得越想越氣。
充溢滿身滿心的怒和不甘灌得他胃裏煎熬,仿若燒煮油煎,咕嚕咕嚕個沒完,悶疼得他說不出一句指責她的話。
他捂着自己的胃,喝下阿土端來的一碗熱水,賭氣般灌下。
外頭下了雨,沈令儀又騙他。
五年前約定好了要和他一起走,五年後的約定她又爽約。
戚堯握着手中的這把滿月弓,數次移步抻開,虛虛做了個瞄準的姿勢。
只是弦上沒有箭。
他還是舍不得拉開弦,無端地連累了這把好弓。
“走,”他覺得身體舒服了些,聲音有點冷漠,但唇齒貼得緊,像是擠出來的,站起身來對阿土說,“你們先回中虞,我還另有事。”
阿土牽着戚筝,察覺到了師父心情應該是不太好,面色凝重,安靜地點了點頭,握緊了一旁戚筝的手。
風雨載旅人。
戚堯呼出一口氣,踏進了寒州。他身上早已被雨水打濕,衣袍變重,趕雨驅馬奔馳。幸有一頂鬥笠堪堪遮擋,才沒讓他更過狼狽。
“駕——”他聲音因為急切帶上了點嘶啞。
街上沒有行人,他也毫無顧忌地猛馳。
斜斜的雨絲打進鬥笠,他眼睫沾珠,唇色發白,目光卻侵略強勢,像是要去尋仇。
現在沈令儀會去的地方只有一個——
他除了飙升的心跳也不知道自己現今是何種心情。
*
雨聲連串不絕,屋檐雨滴墜落,沈令儀迅速地牽動全身。
原本馨香的室內被血腥和泥土的氣味代替。
劍尖猶帶血,沈令儀長劍旋飛,一腳直踹馮流岸的肺腑,想要劈砍他的命門。
身後之人卻不依不撓,輕慢地低頭,繼而古怪地笑起來。
“桀桀桀——”愈發像是什麽喜好在暗夜中窺伺捕獵的惡獸。
馮流岸遲遲躲開,果然被她踹到肺腑,半身陷在牆角捂腹吐血。
站在沈令儀背後的人卻等不及了,撲上前舉刀殺她。
一時室內刀光劍影,鐵铿響鳴,竟然比窗外的連雨還要響亮。
“慶寧公主,拜你所賜,老朽這幾年過得真是……”他眼神像一條毒蛇,盯視着沈令儀,“看起來堂堂慶寧過得不太好。”
他刀一旋,從旁側擊去,可動作沒有沈令儀快,她繞到紅木桌後,将書桌踹翻,花白發須的老頭忙不疊地退了一步,一時判斷不出沈令儀躲在了哪裏。
“你斷我財路!我斷你生門!一報還一報,本該如此!”
沈令儀已經從窗戶跳出,不見了蹤影,他探下頭去,對着下面的池塘嚷道:“你已經不是從前的慶寧公主了!就算不是我,也有一百、一千、一萬的人等着殺你——!”
耳邊寂靜。
水面上的世界仿佛與她再無關聯。沈令儀周遭被池水包圍,它們迫不及待地灌進了她的鼻喉,像是也想要置她于死地。
青绮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吧。
沈令儀腦中閃過數載前的,斷斷續續的畫面。
“公主……我今天好像發現了……”青绮聲音猶猶豫豫,伴着顫抖和畏縮。
沈令儀吃着從纥西進貢而來的葡萄,手中話本翻飛,并沒有察覺到自己貼身丫鬟的表情:“嗯,發現什麽了?”
青绮低下頭,兩手緊張地絞着衣角,看了一眼眉眼平淡的公主殿下,最後還是沒說出實話。
“……沒事,”她不安地挽了挽頭發,“就是……今晨奴婢不小心絆了一下。”
沈令儀擡起頭,喂了一顆從冰窖裏拿出的葡萄給青绮,語氣诙諧:“那就吃點葡萄散散噩運。”
沈令儀浸在池水裏,身體自然地求生,想要呼吸到空氣。
青绮的身子扭曲,□□涸的血黏在了井底,她秀麗的眉眼再沒了生機。
因為她發現了這假裝老道的秘密。
煉丹非仙丹,仙人非仙人。
沈令儀倏然睜開眼,濺起巨大的水花,踏浪拐到了書房的另一處窗口。
她眼神陰郁,如同惡鬼附身。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殺了他——
她劍尖水浪拍向已經緩過來的馮流岸面前,他被迎面的池水激得迷住了眼,連連退後。
“老神仙!快快!把我的劍拿來——!”他大吼一聲,扭曲的臉上再也沒有了清風明月的模樣,“幫我殺了她!”
遠處的老頭沒有理睬他的呼救,開口:“你以為你是誰?要不是因為你是寒州的馮六我慣然不會謊作跟随你的。”
“——畢竟我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什麽金銀珠寶,寶馬香車,名利和權我都有!”
“你算個屁!”
馮流岸面色蒼白,雙手捂臉,似哭卻笑。
沈令儀不喜歡看戲,劍戈先砍向了馮流岸的雙腳,他應聲尖叫,雙膝跪地。
馮流岸匍匐着想去摸他口中那個“老神仙”的腳,擡頭望向他:“老神仙……你答應過我的……找到合适的容器我的阿盼就會回來了……”
“你都是騙我的嗎?”
老頭一腳嫌棄地踢開馮流岸滿是血污的手,頗為得意地笑道:“馮六你還真是傻,今晨我讓你把府中所有人都派去蕩雲城尋人你真的就這樣做了……”
他斬釘截鐵,足尖碾碎馮流岸的手指,一字一句道。
“你女兒已經死了!她不過是一名海東妓女和你茍合生下的,你自己不是也厭煩她,說她長得越來越像她那個賤人娘親。”
“她被你整日整夜地打罵,想要逃出去,最後被你抓回來打死了!”
“阿盼被你親、手、打死的,你現在想起來了嗎?”
馮流岸像是終于洞見了自己從前的所作所為,白衣血泥交加,蜷在地上瘋魔了似地喃喃自語。
沈令儀輕功繞行,使劍引得老頭兒格擋于左處,迅時扯過繡滿雅致花草的簾子,飛踱到他右側,如鬼魅一般用簾子套住了老頭兒的脖頸。
“想念嗎?這可是産自中虞上好的絲綢,針腳細密。”
她手上力道加大,毫不留情。
老頭兒已經喘不上氣來了,竭力地用手想要扯開勒住他脖頸的順滑絲綢。
沈令儀眼未眨動,一點一點地看着他掙紮的姿态。
“呃——”
老頭兒雙眼睜大,瞳孔映着男人的臉,嘴角鮮血無聲地流下。
馮流岸撿起了他掉落的刀,攀他腿,屈膝揚刀——迅而猛地将刀刺入他肺腑。
“你就是騙我……”
男人神色委屈,方才被沈令儀殺得齒縫也溢血,兀自喃喃:“你就是騙我……阿盼只是調皮出去玩了……定然是被人牙子騙去了……我要去找她……”
他神色癫狂地用力攪動插/入老頭體內的大刀。
老頭兒意識消散,幾個模糊不清的詞語吐出:“殿下……保我……”
沈令儀松了手,看着地上躺屍的老頭兒,緩緩地喘出了一口氣。
房門被人闖開,雨絲風片盡都揚進了站立的沈令儀臉上。
“……又是誰。”
她剛放下的心又被提起。
模糊雨幕中,男人衣濕帶水,微喘着粗氣,長刀握于他手。
鬥笠掩住半張臉,他下颌淌水,一滴一滴連成珠串。
隔着不遠的距離,沈令儀見到來人擡起頭來。
依舊心懸,但換了一種滋味。
戚堯啞聲望她,眉眼是壓不住的疲态。
沈令儀從未見過戚堯臉上有這樣複雜的神态。
“你沒事就好。”
戚堯瞥了室內幾眼,卸下全身的力來。
他想過要罵她,想過要怨她,也想過冷眼嘲諷不救她。
但所有念頭都在他見到沈令儀的那一刻灰飛煙滅。
戚堯擰着的眉眼慢慢放松下來,走進了房間,又重複了一遍。
“你沒事就好。”
話音未落,他表情一凝。
山浪排海似的聲音嗒嗒壓過來,腳步聲在雨裏淹沒,反倒助長了雨勢。
“馮家的其他人來了!”戚堯提起還在胡言亂語匍匐的馮流岸,“快走!”
“我要殺了他。”
沈令儀走到馮流岸的前面,居高臨下。
戚堯側身:“他還不能死。”
沈令儀視線朝他投去,二人目光觸而相撞——
誰也不肯後退。
“我會讓馮流岸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他說,“漠邊人牙子還沒查完。”
他們的背後是聲勢浩大追來的侍衛。
寒州馮氏本就是武将世家,出來馮六這樣一個奇葩就夠了,其他人可都不是泛泛之輩。主家裏的侍衛也定然難纏。
馮六應該是會些功夫的,不過并不多。
沈令儀冷眼俯視他,用劍尖拍來拍他的臉頰,淡聲道。
“把命留着,我要親自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