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相見歡
相見歡
二人靜默。
沈令儀清晰地聽見了自己心髒有力的跳動聲。
光源自戚堯周身灑出,他神情肅冷平淡,她卻感覺一陣寒噤自脊背蔓延而上。
拉滿的弓形似滿月,戚堯跪坐于席,兩臂發力,唇線抿緊,眼神在燭光的映照下幽幽視她。
他沉聲啓唇,聲音聽着實在刻薄。
“原來你沒死啊。”
弦上利箭似乎一觸即發。
但遲遲不發。
沈令儀退後一步,朝他眨眨眼,昏橙火光下女人的眼睫點着光亮,漾出一抹淺笑。
戚堯一愣,上半身僵直。
她手從身側迅速掏出一顆之前在河邊撿起的卵石,石子被投向了戚堯,直直朝他砸去。
“……府主是你?”
卵石抛來得比戚堯想象的要快上些,重重砸在弓上,與戚堯用手拿弓處的交角一觸,發出铿聲突鳴。
戚堯回眼望她,卻見沈令儀身影消失,人動得快,撲哧風聲一瞬壓倒了燭焰。
房內又陷入黑暗。
“戚小公子,哦不,現在該是戚府主,莫忘了你的箭術從前還是我教給你的。”
瞬間壓倒的燭焰在平靜中故态複萌,燭光依舊。戚堯眼前是放大了許多的沈令儀,她清豔的眉眼此時顯得有些得意。
沈令儀勁腰微躬,附身目視跪坐的戚堯,眼角眉梢都帶上了乖張的笑意。
這才是那個沈令儀。
戚堯心中被一股莫名的感情狠狠地撞擊了一番,随即又深陷了下去。
“論箭術,你當然比不過我。”
*
“研墨。”
沈令儀低頭安靜研墨。
“擦書架。”
她挽出笑容,耐心拿起抹布剛想擦拭書架上的灰塵就聽見戚堯又發聲。
“過來沏茶。”
沈令儀冷靜地放下抹布,趟過端坐的戚堯面前。他雙眼閉着,像是在養神。
她表情已經變臭,動作随意沏了一壺茶。
這麽晚了還喝茶。
喝喝喝喝死你。
“你要找的那個人現在并不在我們府中,”戚堯睜開眼,摸着手心茶壺滾燙的溫度,擡眼看了沈令儀一眼,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放下了茶杯,“她常年雲游四海,我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但是按她說的,她應該不久後就會回來,你不如就在我們解意府等等?”戚堯語氣自然,眉眼間端的是一派雲淡風輕。
沈令儀皺了皺眉,又開口:“馮六審問完了麽?”
“把他給我,我要活剮他。”
戚堯不語,眉壓低,一雙眼看着她,似乎別有深意。
沈令儀莫名地從他仰視的眼神中瞬然明白了。
……她好像忘記了什麽事?
有那麽重要嗎?
眼前人卻突然站起,一步步朝她逼來。沈令儀也不知怎的,在這個關鍵時刻掉鏈子,後退的步伐一趔趄,險些跌落。
她第一反應就是低頭去看自己腳下,卻沒有瞥見戚堯虛虛想要護住沈令儀的右手。
沈令儀立馬回身,梗着脖子,微昂起頭:“在寒州……我不是因為不想和你一同走才失你的約的——!”
戚堯伸出的手悄無聲息地收回,只掩于身後,低頭看她,眼裏像是有期待。
像一只等人順毛的乖獵狗。
她怎麽會突然萌生這種想法?!
沈令儀被他的視線看得莫名發毛,潛意識裏想要放上的手一動不動,頓覺自己失了話語,嘴裏的那句“對不起”還是沒能憋出來。
怎麽像她犯了天大的錯一樣。
眼前男人卻好像很有耐心,安靜看她,一言不發。沈令儀腦子一空,心中暗道今春怎麽來得這樣悶熱,只得幹幹地回了句。
“那我就先在解意府等等吧,”她自以為自然地打了個哈欠,眼裏泛出朦胧,“今日太晚了,我連夜趕路實在是有些累了,我瞧不遠處還有間客卧,那我就先去睡了。”
實在拙劣。
戚堯望着她遠去腳步加快的背影,自哂地笑了,眼尾垂下來,眉眼間染上了幾分陰鸷。
“沈令儀,你究竟當我是什麽呢?”
風聲中不知道藏着誰的喃喃。
沈令儀房中的燈很快熄了,戚堯對着窗,見到燈滅,嘴角下意識地出現弧度,片刻後轉身。
方才她擦拭的書架之後,無端出現了一道門,戚堯的身影沒入,門應聲而關。
通往暗室的路并不長,裏面只有戚堯“嗒——嗒”的腳步聲。燈光一亮,照出了暗室內所有的物什。
桌上亂七八糟的紙張,上面墨跡飛揚,紅色圈畫,線索連接,牆上分別寫着五靈氏的字樣。戚堯眼神陰冷,盯着寒州馮氏了好些時間,然後把視線移到了它旁邊的海東鐘氏上。
“前仇我追,但你們為何要将她扯入其中。”暗室聲冷,他眼中晦暗,飛镖射向了不遠處的封條上。封條泛黃,應該是很多年前的東西了,上面刺眼寫着“中直隸大理寺封”。
這是他十二歲那年全家抄家的封條。除了抄家,還有賜死。
然後戚堯就開始了流亡。
許是遇見故人,戚堯想起了自己的從前。
大虞的宮城很高,有多少人想要進來,就有多少人想要出去。
七歲前的戚堯覺得自己是囚籠裏的一只孤鳥。
雖然他從許多人的嘴裏得知了自己爹爹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但他也只在模糊的記憶中見過一片蒼茫的漠邊。
大漠凱歌,将士問鄉。飛雁翺翔,駿馬奔騰。記憶中的爹爹高興地望着還剛學會走路的他。
彼時雖然戚堯步伐不穩,搖搖晃晃,但他爹爹還是發出一聲豪邁的笑,周圍全是爹爹的好友,身披甲胄,齊齊鼓掌:“戚大将軍,我看這小子,以後也定是個征戰沙場保家衛國的料——!”
可是漠邊與他無緣,七歲的戚堯在偌大的宮牆裏沒有朋友。
——只有那個和他一樣怪的人。
沈令儀決不承認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為她又夢見了少時的戚堯。
他住處偏僻,一般不會有人經過。繼上次慶寧公主砸落樹上的少年,遂丢失父皇送給自己的發簪後,沈令儀意外又經過了這兒。
“你是要興師問罪麽!”戚堯冷眼看着闖入他屋子的這人,傳聞中的慶寧公主果然嚣張跋扈,“把我的簪子還給我!父皇下午來見我如果沒看到他送我的簪子我就完蛋了!”
慶寧公主小胳膊小腿,咕溜溜地在戚堯身邊打轉,看着他一臉無動于衷,最後硬生生擠出了幾個字。
“你好瘦啊。”
……
慶寧公主這時才發現自己是不是有些失禮,端起公主架子就補了句:“……那、那這樣,我偷偷把我宮裏超級超級特別特別好吃的糕點給你,你把我的簪子還給我。”
“我還是很講道理的吧。”
戚堯卧在椅子上淺眠,冬日的陽光始終稀缺,他朝着一旁聒噪的人擡眼,像只冬眠的動物。
“不用來了,還給你。”
沈令儀眼中,少年的唇蒼白,眼中了無生息。
她接過簪子,背身而去,方才還活潑嬌縱的神情沉穩下來,笑容斂起。
不裝成這樣父皇就不喜歡她了。
但是——這人——她總感覺他和自己很像。
向來有奶就是娘的慶寧公主剎那間萌生了這個念頭。
這個人過得好慘啊。
但他好怪。
不哀怒也不悲喜。
那她想和他成為朋友。
戚堯卧在暗室的桌上,重新整理了一晚雜亂無章的線索,手中桃木簪上的大雁栩栩如生。
這簪子他差阿土問了姚曜月許久,終于問出了中虞城裏最好的一家簪子鋪。
記憶中的慶寧公主每次來他住處總是帶着笑臉,手上端着的是各式各樣精美的糕點。
“小戚,我又來了!”
他每次态度都很冷淡,甚至時常出言煞風景。
已經不知道是幾次了。
戚堯覺得她有點煩,內心卻不知道在隐隐害怕着什麽。
“我說過了,我不需要朋友。”
戚堯沒有忽略慶寧公主嘴角慢慢消失的弧度。
她該倦了,這一切不過是小公主的玩樂游戲。戚堯在心中暗自竊喜,一陣悶悶卻蒙住肺腑,他有些不舒服。
“還有,你別裝了。”
“我從你來的第一天就識破了你的真面目,這些對我都不管用。”
想象中少女的臉上并沒有失望,而是驚喜地擡起眼,綻開笑容,像是發現了什麽神奇的東西。
她依舊在笑,卻變了一種意味,彎彎眼角,扯了扯戚堯的衣袖:“我就知道。”
戚堯收回思緒,将簪放進盒子,盒子外是更大的盒子,裏面裝滿了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玉石,琉璃,話本,蹴鞠……他眉眼平和,顯得有些溫柔,關上了木盒上了鎖。
白日正暄,沈令儀一覺到天亮,直覺神朗氣清。
“沈姑娘怎麽在這兒?”蔣書文已經練完一套刀法,正想去院中喝口茶就見到了剛推門的沈令儀。
沈令儀也不知道怎麽解釋,但張口就來:“在下暫時加入了解意府,往後還望您多擔待。”
池魚性格活潑好動,身上咻咻咻完拳法,搖落院中種的樹上的梨花瓣,一見到她就三兩步跑過來湊熱鬧。
“歡迎歡迎~”
不遠處有女聲暴躁,姚曜月長發毛躁披下,表情不耐煩的眼神精準射向池魚:“剛剛就你練拳在吵,這會兒還在吵!”
梨花樹上有人緩緩滑下,表情呆滞,吐出的話也慢,一字一頓。
“額……那、個、剛、剛、誰、在、打、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