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山海書1
山海書1
秦琢怔怔地凝視着清潤的白玉簡,思緒一片空白。
東方介冷靜非常,她沒有過多糾結秦琢的血為何能讓玉簡恢複如初,而是問劉備道:“這就是昆侖玉書?”
“這是昆侖玉書中的一片。”劉備坦然回答。
他示意秦琢把玉簡給他,随即用大拇指輕輕摩挲了一會兒,用粗糙的皮膚感受着白玉溫潤的觸感,飽經風霜的面孔上顯露出深深的懷念之色。
手腕一翻,劉備把玉簡的另一面展示給兩人看,那一面竟然還刻着如藤蔓般糾纏彎繞的上古文字。
筆觸有些歪斜粗粝,甚至連排列整齊都稱不上,卻莫名散發出一股浩瀚無垠的氣勢,帶領衆生闖入那片千萬年前的廣袤原野。
“你們知道這玉簡上頭寫了些什麽嗎?”
東方介搖了搖頭,表示力不從心:“這些文字過于久遠晦澀,晚輩才疏學淺,實在看不懂。”
而一旁秦琢的眼神卻變了。
他分明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文字,可是在它們映入眼簾的那一刻,那些字的含義竟争先恐後地從他的腦海裏浮現了出來。
就好像……就好像他曾經學習過這種古文字一樣。
“上面寫着,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秦琢的目光在玉簡上游移,片刻不離,聲音飄忽,仿佛心神盡數被那片見證了歲月的玉簡攝取了。
“少昊儒帝颛顼,棄其琴瑟。有甘山者,生甘淵,甘水出焉。”秦琢目光迷離,神情恍然,“這是《山海經》中《大荒東經》的篇目!”
東方介眉梢微微揚起,詫異地瞥了秦琢一眼,完全沒有料到他居然看得懂如此古老生僻的文字。
蓬萊秦家,果然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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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說的對,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否則與秦家為敵,并不會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聽完秦琢的話,劉備似有感慨:“阿琢說的不錯,所謂的昆侖玉書,倒不如稱其為山海玉書,那是最早成型的一部《山海經》,也蘊藏着不為人知的力量。”
他嘴裏說着與那片玉簡相關的事,雙眼卻緊緊盯着秦琢。
“若不是那片碎玉,我也不能茍延殘喘至今日。”
緊接着,劉備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故去的往事。
劉備先前就說過,諸葛亮有個名叫諸葛琢的書童,聰明伶俐,又生得乖巧,昔年的季漢衆人都對他格外關照,就算有瞧不上他的,看在諸葛丞相的面子上,也得給他幾分薄面。
而劉備賴以托身魂魄的碎玉,就是諸葛琢送給他的陪葬。
完整的玉簡斷裂成三段,一段與白帝少昊一起長眠于深山,而另外兩塊則成了劉備魂魄的載體。
或許諸葛琢早已知曉昆侖玉書能承載乃至保護魂魄,才會不顧一切地将那兩片玉簡放入昭烈帝的陵寝。
然而這片玉簡畢竟曾是一體,即使天各一方,也在不斷地渴求着圓滿,像磁石一般吸引着其他碎片,一旦失去約束,便掙紮着向彼此靠近。
就這樣,劉備稀裏糊塗地被玉簡帶到甘淵,進入了另一座白帝城。
諸葛琢成功了,劉備死後,三魂七魄并未消散于天地;但諸葛琢同樣失敗了,無意間玉簡已經成為禁锢昭烈帝的枷鎖,使他無法離開少昊之國。
玉書碎片并沒有如願合為一體,白帝少昊留下的禁忌阻止了劉備靠近,劉備只能茫然地徘徊在地道裏,不知今夕是何年。
黑暗漫長到沒有盡頭,需要極其堅韌的心智才能保持自我,而不至于崩潰。因為太過孤獨、太過無趣,他一邊回憶往昔的峥嵘歲月,一邊摸索着在牆上留下了那些壁畫。
正是這些畫讓他記住他是誰,讓他還能像個人一樣站在這裏講話,沒有被這樣的生活逼瘋掉。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七百年前,随着一個小女孩的闖入而被打破。
那個小女孩名叫黎昭。
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皇帝。
“旸太祖黎昭!”
秦琢滿臉的訝異,一時間竟舌挢不下:“七百年前……昭烈帝見過旸太祖?”
三國之後,魏晉一朝昙花一現,便改換為煊朝,煊之後是瀾,瀾之後為垣,垣朝覆滅後,南梁與北蒼相争,歷經數百年動亂,才有一名女子橫空出世,掃清六合八荒,天下重歸一統。
這名女子就是建立旸朝的旸太祖黎昭。
旸太祖駕崩,其女繼位,文治武功,改革創新,奈何天妒,盛年而逝,谥號為文,廟號太宗。
旸太宗之女年少稱帝,輕徭薄賦,民無怨怼,可惜生皇太女時傷了身子,沒多久就病故了,谥號惠帝。
于是旸朝的第四位皇帝,未滿周歲就被推上了那個高不勝寒的位置,野心勃勃的外戚把持了朝政,常年橫征暴斂,禮崩樂壞。
最終外戚謀權篡位,旸沖帝遇害夭折,旸朝國祚百年,四世而亡。
旸朝之後,又經過晟、朗兩代更疊,才有了今日的大乾王朝。
“惠、沖二帝,哎……若是旸惠帝能多活幾年,旸朝便不會止于四世了。”東方介發出一聲長嘆,遺憾痛惜不已。
劉備微微一愣,脫口而出:“黎昭當上皇帝了?國號是旸?”随後又飛速地碎碎念道,“四世,四世便亡了,谥號還是沖……皇帝年幼勢弱,莫非和我大漢一樣,是亡于外戚?”
“不錯。”秦琢颔首,随後僅用三言兩語,就向劉備講明了旸朝的情況。
末了,他又問道:“旸太祖也曾進入過此地?”
“誰知道呢,也許是同名同姓也說不定。”劉備搖了搖頭,“反正确實有一個叫黎昭的小姑娘在誤打誤撞之下,闖入了少昊之國——也見到了我。”
劉備口中的黎昭還不是那個雄韬偉略的第一位女皇帝,而是個稍微讀過一點兒書的小姑娘,天真爛漫,不谙世事,笑容淳樸而真摯。
也正是她告訴了劉備他的谥號,和季漢最後的結局。
黎昭還說,南梁朝廷在大肆征兵,她家中沒有成年男丁,只能征召了她,她大概很快就要死在戰場上了。
沙場上刀劍無眼,兩軍交戰時誰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
或許是對這個女孩的同情,又或許是感謝她帶來了季漢與故人的消息,劉備将昆侖玉書的碎片之一送給了黎昭,希望這塊神異的玉片能護她平安。
“原來我的那……”東方介瞥了一眼完好如初的玉簡,改口道,“那第三塊玉片是陛下贈予旸太祖的,可是為何數百年來兜兜轉轉,最後落到了晚輩的手中,還流傳出一個握、握玉而生的謊言呢?”
說實話,東方介是不樂意把自己出時的異象打成卑劣的謊言的,但于情于理,劉備作為一個漢末古人,都沒必要騙她。
“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這種事。”劉備理直氣壯,十分光棍地回應道,“你出生時,你的母後應該還醒着吧?若是你真想知道,不如回去後親自問問她。”
東方介的臉上出現了猶豫之色,不過僅僅存在了一息,就被不動聲色的沉靜所覆蓋。
秦琢沒興趣摻和皇家的隐秘,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劉備塞給他的昆侖玉書,大氣都不敢出,面露為難。
玉簡碎成三片,一片可以算是白帝少昊的陪葬品,另外兩片,一片屬于劉備,一片從旸太祖黎昭手上輾轉至東方介的身邊,就算“握玉而生”只是捏造的謊言,玉片也必然是大乾皇室的藏品。
長定公主失了玉片,該如何同今上交代?昭烈帝失了玉片,他這一縷孤魂又該托身何處?
劉備注意到秦琢的情緒,搓了搓臉頰,漫不經心地說:“阿琢,這根玉簡你可要收好了,昆侖之玉本就有助于修行,昆侖玉書更是玄妙非常,千萬別被居心叵測的歹人強盜搶了去。”
秦琢微訝:“為何要将昆侖玉簡給我?您怎麽辦?長定公主怎麽辦?”
東方介搖了搖頭:“離開天生異象,與我而言,昆侖之玉遠遠算不上貴重,丢了便丢了,至于父皇那裏嘛……我也有的是辦法應付。”
不虧是大乾的長定公主,當真財大氣粗,秦琢聽得眉心直跳。
“是啊,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将昆侖玉書的力量發揮出來的。”劉備也贊同地連連點頭,“況且将玉簡交給阿琢,應該叫物歸原主才對。”
物歸原主?
秦琢無可奈何:“昭烈帝看仔細些吧,晚輩和諸葛琢毫無關系,區區一介白身,哪有福分追随在諸葛丞相身邊呢。”
劉備偏過頭,閉上眼,裝作聽不到。
“昭烈帝?”
“沒聽到,沒聽到,我現在什麽都聽不到!”劉備一邊大喊,一邊抱着雙臂将身子扭了過去。
堂堂漢昭烈帝做出這樣的姿态,讓秦琢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劉備在少昊之國裏困了一兩千年,他一定非常孤獨吧?
他會想念他的五虎上将,他的丞相,他的臣民,他的大漢,當劉備從黎昭口中聽到後主的樂不思蜀時,他該多麽無助和絕望。
若是自己這副容貌能讓昭烈帝念起故人,能讓他感到哪怕絲毫的慰藉,那自己暫且當一當那個名不見經傳的書童“諸葛琢”又有何妨。
于是他放軟了嗓音,往前湊近幾步:“主公,我是阿琢,你轉過頭來,看看我。”
劉備掀開眼皮,露出一條縫,輕飄飄地瞥了秦琢一眼。隐隐約約間,秦琢還聽到他“哼”了一聲。
東方介看看秦琢,又瞧瞧劉備,一手虛握成拳放在了嘴前,遮掩不住的笑意從嘴角流出。
好在劉備也不是真心跟他鬧脾氣,秦琢稍微服個軟,就又轉回來,恢複了那一身散漫潇灑的游俠氣質。
“好啦,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劉備大力地拍着秦琢的肩膀,充滿熱情,“都是自家人,你跟我還客氣什麽!”
秦琢被他拍得腰背一垮:“那、那您……”
“我?你不用擔心我。”劉備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揚起一個淡然而灑脫的笑。
秦琢看着他越來越虛幻的身體,抿着嘴唇,耷拉下了腦袋。
人族死後,最多七日魂魄便會消散在天地間,歸于混沌,只有找到栖身之所的魂體才能留存于世。
失去了昆侖玉簡,就意味着劉備的魂魄快要散盡了。
劉備的神情也柔軟下來,他擡起一只手,似乎想再拍拍秦琢的肩,躊躇片刻,最後擡高了點,放在秦琢的頭上,笨拙地揉了揉。
秦琢眼眶微熱,鼻子一陣陣地發酸。
“不要難過,阿琢,看到你如今安然無恙,我就放心了。”劉備的軀體已經接近透明,但雙眸仍然如火焰一樣明亮清晰,“我要去找二弟、三弟,還有孔明、子龍他們了。”
他要去找他的桃園了。
劉備環顧四周,目光定格在了東方介的雙劍上:“你們是不是遇上麻煩了?我尚有一戰之力,給我一把劍,我帶你們殺出去吧!”
發現秦琢似乎想說什麽,他急忙道:“我多年不見天日,我可不想連死也死在這個鬼地方。”
“不,不是。”秦琢從袖子裏找出一張紙,“主公,我想讓您看看這個,這是丞相在北伐中原前給後主上書的表文。”
“什麽表文?”劉備好奇地嘟囔一聲。
秦琢深吸一口氣:“《出師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