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北溟魚1
北溟魚1
午時,秋風涼爽,寒氣自腳底升起,催促着人們置辦冬衣。
秦琢卻因為滿心焦慮,熱出了一身細汗。
他剛剛才跟着家主走了一大段崎岖泥濘的山路,七歪八拐了好半晌,才在一個隐秘的小洞口前站定。
沒有護衛看守,也沒有陣法保護,連特殊醒目的建築都沒有。
洞口裏有陣陣涼風襲來,黑黢黢的什麽都看不清,但顯然不止這一個出口。
“這就是祭天祖地?”秦琢愣了。
“不錯。”
秦瑞嚴肅得微微颔首,目光閃爍,他現在的姿态都端莊到了極點,衣服都整理得毫無褶皺,鞋頭也在行走中盡量避開了泥土灰塵。
祭天祖地,一聽就知道是個隐秘之地,實際上也是,向來只有歷代家主有資格進入祭拜,家主秦瑞卻執意想讓秦琢進去,也不知安的什麽心思。
秦琢知道家主一定遭到了長老們強烈的反對,但秦瑞對家族的掌控力在出類拔萃的歷代家主中也是遙遙領先的,沒讓任何風言風語傳到秦琢的耳朵裏。
家主用的理由是,秦琢能與家主信物應龍佩産生共鳴,可大家都知道秦琢甚至不是秦家血脈,因此要前往祭天祖地尋找這背後的原因。
秦琢忐忑不安地想,自己也算是秦家開宗立派以來,第一個不是家主卻進入了祭天祖地的人吧……
祭天祖地裏到底安葬着什麽人?
每任家主在祭天祖地裏看到了什麽,所有人都如此諱莫如深?
歷代家主中性子跳脫、不按常理出牌的修士不在少數,但每一個都嚴嚴實實地守住了祭天祖地的秘密,至今沒有無關者知曉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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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瑞不是什麽迂腐的老古板,秦家也少有思想僵化的高層,但茲事體大,秦琢能夠這麽快就得到允許,恐怕是秦瑞用了暴力鎮壓的手段。
“昆玉,進去吧。”
秦瑞的聲音喚回了秦琢的思緒。
“家主?”秦琢又愣了一下,下意識望向秦瑞的後腦勺,“家主不和我一起進去嗎?”
秦瑞頭也不回地沖他擺擺手:“不了,我在的話……不方便。”
秦琢一咬牙,來都來了,總要進去看一看的,他又看了家主一眼,便僵硬地邁開腳步,慢慢走入了洞口。
滴答——滴答——
悠遠的水聲從洞穴深處傳來,仿佛徑直刺入靈臺深處,周圍漆黑一片,以秦琢的目力只能勉強看清腳下的路。
他摸索着前進,洞口不寬也不高,頂多容納一個人行走,一些個子特別高的家主恐怕要彎腰才能正常通行。
滴答——滴答——
秦琢脊背生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為何祭天祖地裏那麽冷啊……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好像就是短短幾十步的路程,也可能走了半個時辰,眼前終于出現了一線光亮。
山洞到了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方小水潭,水潭四面的石壁上都鑲嵌着價值連城的夜明珠,作為此地唯一的光照來源。
水潭裏坐着一個人,一個年輕的女人。
她自胸口之下都泡在水裏,上半身穿着彩色的薄紗,海藻般的頭發濕漉漉地搭在肩頭,蜷曲的發尾在水波裏輕輕蕩漾着。
秦琢看到了她時,她也看到了秦琢,于是向岸邊靠近了一點。
秦琢看清了她的面孔,這名女子的五官格外精致,淺色的嘴唇輕抿,聖潔中透露着魅惑,皮膚看不到血色,是一種長久不見陽光的白皙細膩。
在看清對方的同時,他們雙雙愣住了。
“是你!”秦琢脫口而出。
“真的是您!”女子喜極而泣。
秦琢見過她。
在曳影劍的記憶裏。
就是這個漂亮的女人把曳影劍交給一名疑似是秦家人的老修士,話語間還隐約提到了大禹和龜山。
她居然就在秦家的祭天祖地裏!
其實秦家的祭天祖地裏什麽都沒有,硬要說有什麽的話,那就是有這個女人。
秦琢茫然地看着激動的女人:“……你認識我?”
其實他更想問的是,你是不是認識“昆玉”?
那女子在水裏俯首一拜,顫抖的嗓音流露出了無上的敬重:“蔚姝拜見昆玉大人,兩千年了,您終于回來了……”
“等一下。”
秦琢的腦子一團漿糊,忽然聽到熟悉的名字,立即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叫……蔚姝?哪個蔚,哪個姝?”
女子再拜,擇了兩句詩來回答:“匪我伊蔚的蔚,靜女其姝的姝。”
轟——
蔚姝?秦家先祖公子琛的妻子蔚姝?著回憶錄《憶秦》的那個秦家蔚姝?
秦琢懵然地膝蓋一軟:“……您就是蔚、蔚姝老祖?”
自稱蔚姝的女子連忙垂首道:“昆玉大人尊前,當不得老祖。”
秦琢端詳了她好一會兒,才平複下了心境,他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了,不過是發現自家本該死去兩千年的先祖還活着嗎,有什麽大不了的呢。
既然是嬴琛的妻子,那她認識自己似乎也很正常。
于是他便道:“所以祭天祖地的秘密,就是您其實還活在世上嗎?”
蔚姝眼含熱淚,說不出話來,只能拼命點頭。
“怪不得……”秦琢環顧四周,眸中迸發出一道異彩。
他完全可以理解歷代家主的心境!一位壽數綿長的本家老祖,她的修為,她的感悟,甚至是她經歷過的那些歷史!
這些全都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東西!
蔚姝輕撫胸口,總算冷靜了一些:“好教昆玉大人知曉,我從麟書口中得知,有一非秦家血脈的子弟能與應龍佩共鳴,召喚應龍現世時,我就猜到,可能是您回來了。”
“回來?”秦琢将目光從石壁的夜明珠上拉回,轉移到蔚姝妩媚的面龐上。
蔚姝似乎想起了什麽,急忙向他解釋:“是的,您當年離開時,說過總有一天會回蓬萊的。”
秦琢又問:“您為什麽要泡在水潭裏?又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聽到這個問題,蔚姝将臉側的頭發撩到耳後,朝秦琢狡黠一笑,随後向後一倒,讓上半身直接沉入水中!
“哎——”
秦琢下意識地上前一步,緊接着,他看到了一條魚尾。
一條水光粼粼的、足有六七尺長的魚尾,鱗片呈黑青色,細看之下似乎還布滿了鎏金的花紋,兩側的鳍宛如薄紗,和蔚姝的紗衣融為一體。
“你是鲛人?!”
合理了,一切都合理了!
此地的水潭,曳影劍記憶中蔚姝一直濕漉漉的頭發,還有足以活過兩千年歲月的漫長壽命。
以及曳影劍明明在龜山下鎮壓無支祁,那是無光的海底,蔚姝卻能輕而易舉地将其取出,交予秦家修士。
秦琢的腦海裏突然閃過了一個畫面。
他在問及家主,為何神劍記憶中的女子要不遠萬裏将曳影劍送到秦家來呢,家主的猜測是那女子與秦家私交甚好,但他目光閃爍,态度暧昧,顯然是知道什麽。
原來這根本就是因為……因為那是秦家老祖蔚姝啊!
家主當時就已經猜到了,但沒有告訴他。
蔚姝的魚尾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再度沉入水潭,水聲頻動,須臾後,她的面孔又從波瀾微泛的水面露了出來。
她再次向秦琢行了一個萬分莊重的禮。
“北方海神禺強座下,北海鲛人族大祭司蔚姝,拜見昆玉大人。”
秦琢也收起了随意的姿态,鄭重其事地俯身還了一禮。
“其實,我并不是一直在這個水潭裏,我是祭司,侍奉北方海神是我的職責,只有歷任家主用秘法與我聯系,我才會通過這個與大海相連的小石潭,與他們見上一面。”
蔚姝在水裏晃動着尾巴,尾鱗上時不時有金光一閃而逝,悠閑自在的模樣令人心生豔羨。
秦琢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其實祭天祖地并不特殊,特殊的是您,所以根本不需要重兵把守,因為就算有什麽人誤入,也不會知曉這裏就是祭天祖地。”
蔚姝擺了擺手:“大人別對我使用尊稱了,您不但是長子還是承寰使,我是您的弟媳又只是一個小小的海神祭祀,尊卑亂套了。”
“無妨,對我來說您仍是蔚姝老祖,咱倆各論各的。”
“各論各的?您這是哪兒冒出來的想法呀……”蔚姝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實際上祭天祖地嘛,這個名字是我随口跟阿琛提起的,本來是為了祭祀始皇陛下,誰知道最後變成我了。”
蔚姝口中的“阿琛”,自然就是秦家先祖公子琛了。
秦琢也笑道:“始皇陛下的廟在東南磨心山之頂,和五方人帝同飨鐘樂祭品,長年香火不斷、祭祀不絕。”
蔚姝道:“我聽麟書說,你要去北海找鲲鵬?”
“是的,您是北海鲛人族的祭司,那……”
“這我可幫不上忙。”蔚姝打斷了他的話,“大人可知,我和阿琛是怎麽認識的嗎?”
秦琢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蔚姝便将往事向他緩緩道來。
始皇帝嬴政巡游途中,找到了補全天道的契機,于是他将自己的魂魄從軀體中生生分離出來,以承載着龐大氣運的魂魄彌補了天道的空缺,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已和天道合二為一。
但大秦後續的發展卻未能如他所願。
趙高、李斯矯诏,扶蘇、蒙恬自盡,秦二世胡亥登基,與權臣趙高合謀虐殺始皇子女。
公子高自知難逃一死,為了保護家人和寄養在他名下的昆玉,便請命為始皇殉葬,胡亥賜十萬錢厚葬,公子高一族因此得以幸免。
嬴琛早慧,他早已對兄長嬴琢的異常有所察覺,還認為那位出海尋找不死藥的方士徐福也許會有複活始皇帝的方法。
而昆玉不能出海,他的本體還是那一卷玉書,需要借助氣運隐藏自己,于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弟二人分開了。
一個遠渡蓬萊,後在東海定居,為躲避六國和漢室的搜查追殺而改姓為秦。
一個颠沛流離,确認了公子琛已在蓬萊安家立戶後,化作玉書歸于漢室。
“阿琛追上了徐福,發現他就是個騙子!”蔚姝冷哼一聲,“徐福死在了阿琛的劍下,可當阿琛回航時,卻遇上了鲲鵬一族,始皇射殺鲲鵬,他們是來尋仇的。”
秦琢挑眉:“始皇帝駕崩後,鲲鵬反而來尋仇了?”
蔚姝沒有接這句明顯帶上了嘲笑意味的話,反而笑道:“你們兄弟倆還真有默契,阿琛跟我也是這麽說的。”
随後,她的神情帶上了深深的懷戀:“我從鲲鵬一族的手中救下了他,當時也沒別的意思,就想看看敢殺海神坐騎的帝王會有怎樣的後代——胡亥?胡亥就算了吧,那家夥就是個沒用的瘋子。”
“我把阿琛帶回了家,他可真是個碎嘴子,一路上絮絮叨叨都沒有停過,不是在罵鲲鵬、罵胡亥,就是在說你這位兄長。”
蔚姝給了秦琢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除了始皇帝,他最崇拜的人就是你。”
秦琢不說話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這位名義上的弟弟長什麽模樣。
“我為阿琛療傷時,發現他有修行資質,就引他入了道。”
秦琢了然:“《瀚海訣》?”
“不,那是阿琛根據自己的感悟創造的心法,和鲛人沒關系。”蔚姝笑得很甜蜜,“他要離開時,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走。”
“——我這輩子,就沖動了這麽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