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燭陰宴5

燭陰宴5

“麻煩死了,還要查什麽?一次性說完得了。”秦琢堅持着他作為淮河水神的使者而目空一切的人設,又是皺眉又是冷笑,滿臉的不耐煩。

北冥淩沉聲道:“只要閣下展露水君的真靈氣息,在場便無人再敢為難閣下。”

“行了,行了!”秦琢不爽地揮手打斷了他的話,“真靈氣息而已,讓你們開開眼界吧。”

他的笑容有些詭異:“都給我好好感受一下——淮河水神無支祁的威能!”

狂風乍起,威壓宛如驚濤駭浪一般洶湧地向所有人當頭拍來,不少實力弱小的妖獸仿佛被強悍的天敵盯上了,頓時渾身僵硬,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即使是修為高一些的,也克制不住地顫抖着變回原形,匍匐在地上,向秦琢的方向深深地低下頭顱。

森寒的冷光自秦琢身上炸開,他眸光冰冷地凝視着北冥淩,身形如山之高,體表隐隐透出了淡藍的光輝。

煞氣!

徹骨的寒意席卷了九幽,曳影劍的劍氣被激發,轉眼間橫掃整片空地,淡淡的血腥氣散開,使九幽本就死寂的氣機更加瘆人了。

噗通——

虹陀一屁股坐在地上,見了鬼似的望着這位先前溫和恬淡的青年,他的面色比新雪還白,身上的海神真靈早已潰散,被另一位神靈的真靈之威壓得擡不起頭來。

蘇颦和古鈞的反應也差不多,但實際上他們倆人和仗義相助的虹陀,乃至随波逐流的妖獸們都不在秦琢針對的範圍內,大部分壓力都被上方的北冥淩受着了。

“淮河水神之使昆玉,見過北冥淩老先生。”秦琢唇角一勾便是三分譏诮。

但此情此景,讓他這番話的嘲諷之意濃到了極致,北冥淩的面色白了又青,青了又黑,卻被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說鲲鵬一族,只針對北冥淩此人的話,秦琢其實對他沒什麽意見。

如果自己和他立場相同,恐怕還得誇贊他一句細致入微、敏銳而有急智,但是無支祁和禺強有過節,淮河水神的使者自然不可能對海神的附庸有好臉色。

更何況,秦琢現在扮演的是一位嚣張跋扈、目無下塵的愣頭青,和淮河水神的性子相似,還給暗中的敵人留下了一個顯而易見的性格漏洞。

如果真把秦琢當做一個傲慢輕率的使者來對待,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古鈞驚疑不定地側目,神情有些許凝重,欲言又止,這确實是真靈的威壓,但似乎并不是淮河水神的。

秦琢當然沒有淮河水神的真靈,他身上的真靈威壓其實是來自西王母的。

刑天給他的玉書碎片裏正留存了一縷西王母的真靈,西王母作為昆侖山之主,作為致召萬靈、統括真聖的女神,她的實力絕對不在無支祁之下。

可他們都消失得太久了,久到世人早已遺忘他們的氣息本應如何。

北冥淩憋屈得扭頭,推上了坑坑窪窪的石門,事到如今也不想說什麽冠冕堂皇的話了,直接宣布了燭陰宴的正式開始。

秦琢含笑看向身邊的幾人,目光意味深長地在古鈞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絕口不提他坑自己的事兒,只是随意地開口問道:“我們一起進去吧?”

“一起進一起進!”虹陀第一個跳了起來,“兄弟你好厲害啊,你看北冥淩那個表情,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噤聲!”蘇颦直接一拳砸在他肩上,“小心他轉頭刁難你!”

虹陀頓時疼得龇牙咧嘴:“這一拳真帶勁兒!話說你不是更擅長法術嗎,力氣怎麽會這麽大啊!”

“天生的不行嗎!還有你是不是太小看塗山血脈了!”蘇颦立刻跟他互嗆起來,叉腰瞪眼,狐貍尾巴煩躁地晃蕩着。

秦琢頭疼地出面制止了他們:“好了好了,門已經開了,我們趕緊進去吧。”

經此一事,他們三人很快熟稔起來,隐隐形成了一個新的小團體,把袖手旁觀的古鈞排擠在外了。

從頭至尾,古鈞都只是笑眯眯地搖着折扇,折扇上的墨竹栩栩如生,就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大門緩緩開啓,北冥淩率先走入門中,衆妖不斷地超前擠去,都想争當第一個上座的。

蘇颦毫不猶豫地尾巴一掃,推開周圍的小妖獸們,一手拉着秦琢的袖子,一手拽着虹陀的領口,徑直走到了大門口。

秦琢匆匆擡頭一看,立即被震懾在了當場。

他的瞳孔輕微地顫抖着,額角落下一滴不甚明顯的冷汗,嘴唇蠕動了兩下,才艱難地發出了聲音。

“……燭、燭九陰?”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龐大的石柱,外表上高入雲端的宮殿顯然只有一層,擡起頭根本看不出天花板距離地面多遠,也只由一根石柱支撐着。

而石柱之上,盤着一條通體鮮紅的龍。

準确地說,是一具龍屍。

龍身的鱗片色澤暗沉而不均勻,像是用鮮血粗糙地塗抹上去的,自下而上盤在石柱上,龍尾耷拉在地上,鬃毛淩亂長短不一,還禿了不少地方,很是難看。

燭九陰巨大的人形腦袋在石柱的最上方,面龐朝下低垂着,枯草般的白發從他的耳邊傾斜而下,飄飄蕩蕩地挂在半空中,像是棺椁上披散的素紗,亦或是上吊用的三尺白绫。

秦琢情不自禁地慢慢往前挪動幾步,對蘇颦和虹陀的驚呼充耳不聞,兀自來到了那顆人頭的正下方,動作僵硬地擡起臉來,直勾勾地看向燭九陰的面容。

那是一張灰白的臉,皮膚和五官都有些腐爛了,但仍能看出生前的英俊不凡,眉頭緊皺,表情充滿了痛苦,更重要的是,他的嘴是張開的。

燭九陰的嘴裏似乎沒有舌頭,取而代之的是一團紅色的光,黯淡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仿佛風一吹就會徹底破碎。

秦琢感知到了虛空中靈力的流動,從那團光裏一絲一縷又源源不斷地湧出,穿過燭九陰的喉嚨,透過他的身軀,彙聚在宮殿中的石柱上,又從石柱灌入屋頂和地底,随後向整個九幽蔓延而去。

這點力量太微弱了,微弱到不足以驅散九幽濃厚的死氣。

這點力量太頑強了,頑強到在這片絕境裏孕育出了新的生機。

“天西北有幽冥無日之國,有龍銜燭而照之也。”秦琢終于徹底理解了這句古文。

“燭九陰……”他再次輕嘆道,然後轉身,臉上的神情略顯木然,一步一步走回了同伴的身邊。

蘇颦似乎不太能理解秦琢表露的異樣:“原來那就是燭九陰大神啊……他怎麽會變成這樣?看上去,好像已經死去很久了呀……”

虹陀一聲不吭地望着盤于石柱上人頭蛇身的神靈,兩眼放空,表情怔愣,腦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麽。

“燭九陰嗎,确實死去好多年了。”古鈞平淡的聲音響起,語氣不帶絲毫起伏,毫無情感。

秦琢問:“你從哪裏知道這些的?”

古鈞聳了聳肩,言簡意赅:“歷代書劍派掌門的筆記。”

北冥淩站在了石柱的正前方,轉身看着騷動的衆妖,微微動了動手指,就把急不可耐擠到最前面的幾個妖獸給逼退了。

“嚯,這家夥還挺欺軟怕硬。”蘇颦冷笑道,“昆玉剛剛都跑到底下了,也沒見這只鲲鵬有阻攔的意思啊。”

此前一事讓蘇颦對北冥淩的印象跌至了谷底,更何況她本身就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譏諷挑刺也是張口就來。

北冥淩神情恹恹,看上去不太高興,擡眼掃了一圈神态各異的妖魔鬼怪,實在是懶得說話。

“行了,場面話我也不想多說,直接開始吧。”

他的嘴角壓得平直,緩緩地轉了半圈,雙臂上刺青一般的魚鱗發出淡淡的光,怪異卻帶着美感的紋路猶如活物,霎時間在他的皮膚上蔓延開去。

北冥淩合着眼,将手掌貼在了燭九陰巴掌大小的鱗片上。

整座宮殿忽然震動起來,經年累月堆積的灰塵碎石簌簌地掉落一地,幾個被尖銳的石塊砸中的倒黴妖怪頓時哎呦哎呦地哀嚎起來。

蘇颦見狀,紅雲似的尾巴迎風暴漲,護在了他們一行人的頭頂上,免于了被弄得灰頭土臉的命運。

虹陀呸呸呸地吐掉不小心吃進嘴裏的沙子,看向蘇颦:“謝謝嗷。”

蘇颦雙手交疊在小腹之前,姿态優雅,矜持地接受了他的致謝。

“這是,怎、怎麽回事……”

“燭龍這次的反應為什麽這麽大?”

“我不知道,哎呦,好疼!”

衆妖好不容易站穩了,窸窸窣窣的嘀咕與交流聲立即從四面八方響起來,秦琢眼珠一斜,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幾個關鍵詞。

燭九陰的反應?

這次地動是燭九陰的力量弄出來的?

他還沒死?!

秦琢猛然仰起脖子,目光鎖定了最高最遠處龐大的頭顱,心裏生出一種喜悅與悲傷混雜的情感。

如果燭九陰還沒有徹底死去,如果他還不是像白帝少昊那樣無知無覺的軀殼,日日夜夜承受着力量緩緩流失的煎熬,承受着肉身漸趨腐爛崩潰的痛苦,不動不言不食不飲不看,他該有多麽難受啊……

恐怕比周負還要難熬吧?

獨自承受這一切,又需要一顆多麽堅韌悲憫的心?

他無法想象。

北冥淩冷靜地收回了手,燭九陰的力量已經被刺激得活躍起來,他短暫地封鎖住了這股力量流向九幽的渠道,也就是說,原本只作為導體的燭九陰的肉身,現在成為了這些力量的載體。

秦琢察覺到燭九陰的血氣忽然強盛起來,被堵住的靈力以一種緩慢的速度修補這這具殘骸,他甚至感覺到了輕微抽搐着的脈搏。

這具身體正在複蘇!

神靈,并不會那麽容易死去。

燭九陰的死亡,不如說是一種休眠,以最小的消耗支撐着一絲生命力,将所有能調動的靈力盡數用于滋養九幽萬民。

輸送靈力的渠道一旦切斷,燭九陰就會從半生半死的狀态裏掙脫。

北冥淩居然帶着衆妖喚醒了休眠的燭九陰!秦琢心生暗喜,怪不得這場聚會叫“燭陰宴”呢,原來是因為燭九陰真的參加了!

他帶着無限的希冀和期盼望向這具遮天蔽日的身影,他真想親眼見一見,這位素來享有美名,為一念而救蒼生的神靈生時究竟是如何的風華絕代。

北冥淩忽然五指收緊,手臂上肌肉隆起,竟生生将他掌下的鱗片扣了下來!

含有幾分金色的鮮血飚出,露出鱗片下白花花的爛肉,北冥淩用帶着一絲弧度的燭龍之鱗接了一點血,随後當着衆妖的面一飲而盡。

“吼——”

喝幹了一小碟燭龍之血,北冥淩雙目泛起精光,靈力不受控制地爆發出來,肌肉的膨脹讓他整個人一下子高大了一圈,氣息剎那間變得更加強盛!

“好!”

歡呼聲自人群中爆發,妖獸們無不以渴求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虛弱的燭龍。

秦琢的思緒和表情同時空白了。

他們,要幹什麽……

他站在原地,手腳冰涼,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的肉裏,木然地望着急吼吼地沖上去撕咬燭龍身軀的妖魔。

原來燭九陰既不是宴會的主人,也不是宴會的客人。

他是這場荒誕盛宴的盤飨。

秦琢不知道現在該做些什麽,也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

他只知道,自己很想大開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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