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逍遙游1
逍遙游1
燭九陰費盡心思,在噎鳴河中留下倒影,只為了見秦琢一面。
這話聽着有幾分荒謬,完全出乎了秦琢的預料,但如果是燭九陰的話,好像也并不違和。
秦琢移開目光,不去看燭九陰臉上燦爛的笑,而是盯着他越來越淡的身軀,一時說不出話來。
燭九陰仿佛一片淺淡的雲,只需要一陣微風就能把他吹散。
“所以說,在未來的某一日,我會通過噎鳴河,去往數千年前。”秦琢竭盡全力地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淡與冷靜。
燭九陰含笑颔首:“我不知道你還有多久才會來,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這世上真有注定的事嗎?”秦琢的眼中閃過一絲茫然。
“誰知道呢?”燭九陰搖了搖頭,眉眼彎彎,“思考命運是你們這些智者才能做的事,而像我這樣的愚者,還是不要想這麽多為好。”
“倘若你一定想知道的話,我倒是可以告訴你一些關于噎鳴河的事。”
緊接着,他指了指腳下的噎鳴河說道:“上古時期,穹闕降世,域外的天魔緊随而來,那位無限主神的陰影無處不在,對此界規則造成了不可逆轉的破壞,無數生靈被迫化作了戰火的柴薪,兵燹焚燒着這片飽經摧殘的大地。”
燭九陰完全收斂了那副天真爛漫的笑臉,神情變得格外平靜超然,旁人再難從表面窺探他的思緒。
這一刻,他才表現得像是一位人們心中的神靈。
“此界生靈的反抗意志從未低迷,但這個世界卻漸漸難以為繼了——最先崩塌的,是時間。”
“這個世界的時間陷入了混亂,甚至是停滞,對神靈而言還可以堅持,但人族顯然無法抵抗時間的洪流……不,應該是時間的海嘯。”
“有些人昨天還是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兒,今日已經成了垂垂老矣的翁媪,有些人的身體還在壯年,而臉上卻已經布滿了枯樹皮般的皺紋……”
“時間錯亂後,萬族繁衍中最基本的新生與死亡便也亂了套,應生者不得生,當死者不得死。”
“太陽長久地挂在天空,炙烤得大地一片荒蕪,好不容易挨到它落山,人們卻又絕望地發現太陽重新從東方升了起來。”
“過去、現在、未來……”
“所有的一切不可阻止地交彙,凝聚成一片浩蕩長河,将我們想要守護的世界沖刷得支離破碎。”
說到這裏,燭九陰伸出了一只手,隔空落在了秦琢肩頭。
雖然這只是一片光影,但秦琢确信自己感知到了燭九陰指掌間的溫度。
“而你,昆玉,你就是在這樣絕望的時刻,帶着希望,降臨到我們身邊的。”
“或許正是因為時間的混亂,你才能夠抓住光陰的漏洞,跨越數千年歲月來到我們面前。”
秦琢靜靜地傾聽着,他的确對噎鳴河以及燭九陰所說的未來很感興趣,但仍對這種號稱“命中注定”的事敬謝不敏。
燭九陰微微一笑,雙眸深處卻不見絲毫真心的喜悅,雖是充滿了他本就該有的神性的光輝,卻讓秦琢心裏十二分的別扭。
于是他默默移開了視線。
“那噎鳴河……”
“噎鳴河就是解決那場災難的關鍵。”燭九陰平靜的面容上流露出傷感與悲憫,“噎鳴……我差點忘記了,現在的你知道他嗎?他是後土娘娘的孩子,執掌着時間的權柄,這條噎鳴河就是他的造物。”
“噎鳴耗盡自己的心血,重塑了時間,甚至有關時間的秩序已然獨立于這個世界,穹闕的侵蝕再也無法威脅到這條時間的河流了。”
“而你面前的這條噎鳴河,正是噎鳴的一身骨血所化,西極所在的這片空間被帝俊與羲和聯手斬下,放逐出了山海界——同樣也遠離真正的人界。”
“時間,本該是一種無形之物,而噎鳴強行将時間化作了有形有質的東西,老實說,這讓算卦與推衍變得容易多了!”
“嗯……每一個瞬間,都像是這條時間之河裏的一滴水——或許你在此刻真切地看到了這滴水,卻無法推斷下一刻它會在什麽地方。”
“從這個角度而言,這世上并無所謂的’不可更改的未來’。”
“可是啊,昆玉,你也看到了,這是一條河,無論河中的水滴如何躲藏,它終究被岸堤束縛在了河道之中,被裹挾着流向那個不知何時到來的終點。”
“河流的盡頭就在哪裏,我們不知道它會在何時到來,但它終有一日會到來。”
“至于期間的道路是曲折還是通暢,都無關緊要。”
“哈哈哈,我這些話吓到你了嗎?我只是從一個壽數無盡的神靈的角度發表了一些不建議作為參考的看法而已。”
“當然,對于其他種族來說則恰好相反,他們的生命有限,其中的絕大多數都無緣走到這條河流的終點。”
“所以那些被神靈忽視的種種小插曲,或許,就是他們完整的一生了。”
“你問我這世上有沒有注定的事……抱歉,我也說不準。你知道的……哦,你不知道,總之,我一向不太聰明。”
言罷,燭九陰停頓了片刻,似乎是在欣賞秦琢臉上的神情,良久才再度微笑,目光純淨而清澈。
“這就是我能告知的所有信息了,怎麽樣,昆玉,你還滿意嗎?”
命中注定……秦琢不願深想這四個字,并且燭九陰的話語中透露出了另外一件更讓他在意的事情。
他嗓子幹澀,用了很久的時間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這麽說來,噎鳴其實也已經……”
“啊,你猜的沒錯……”燭九陰的笑容中暗含苦澀,同樣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嗓音,“我們已經失去太多太多的故人了……”
是啊,太多了。
秦琢回想自己一路上聽聞的有關神靈的消息,除了周負之外,其他每一位的消息幾乎都伴随着沉睡與死亡。
那樣決絕,那樣壯烈。
或許将來的某一天,自己也會走上同樣的道路。
他不知道被寄予厚望的自己,在未來是否真的能戰勝那位強大到不可描述的無限主神,但是他知道,即使終局來臨時,對于無限主神而言他依舊渺小如蝼蟻,他也會對那位恐怖的存在揮劍。
“哎呀,看來我的時間快到了呢……”燭九陰擡起手掌,十指握緊又松開,有星星光點從他的指尖潰散開,化作了這條時間之河裏的粼粼波光。
他忽然扭頭看向了秦琢,揶揄道:“別難過嘛,你這副表情看上去就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呢。”
秦琢閉了閉雙眼,深吸一口氣,堅定而清晰地說道:“我會來找你的。”
燭九陰仰頭哈哈大笑,萬分豪情與暢快:“一言為定!不過,我認為這個‘命中注定’的事從開場到落幕都很完美,昆玉,你沒有必要改變它。”
比如過去的燭龍一定會選擇舍棄自我、支撐九幽,會成為受人尊敬的同時也遭人殘害的九幽之神燭九陰。
但燭龍是個純粹到近乎單純的神靈,他只想保護好他的鐘山與鐘山的生靈。
除此之外,便不在乎其他了,或者說這本就是他決心要付出的代價。
眼前的燭九陰不知道他未來會面臨着什麽,但即使他知道了,也不會因此放棄他所守護的鐘山萬民。
“那我們……做個簡單的告別吧?”燭九陰依然笑着。
他只是個倒影,真正的燭九陰還被困在九幽深處。
“等等,我還有一個問題。”秦琢沒有笑,甚至很是嚴肅,微微眯起的雙眼裏閃過了淩厲的光。
燭九陰很爽快地點頭:“好啊,你問。”
秦琢盯着他的眼睛,難得壓得平直的嘴角顯得有幾分不近人情,他一字一頓緩緩問道:
“既然這條河是噎鳴的骨血所化,那噎鳴是否為這條河流預設了終點?”
燭九陰明顯一怔,胸膛猛烈地起伏了一下,随後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他說:“果然,還是昆玉你聰明啊,我怎麽就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呢?”
燭九陰的表情似乎放松了一點,連頭發絲翹起的弧度都帶上了愉悅:“你倒是提醒我了,雖然沒有明确的證據表明,但我想——是的,但不完全是!”
“這條河流裏流淌的是山海界的時間,即使這個世界并不完整,噎鳴也沒有這麽大的本事,為這個世界選擇一個他所期望的終點。”
“但是他說不定能略微地操縱河流的流向,我剛剛就說過了,‘無論河中的水滴如何躲藏,它終究被岸堤束縛在了河道之中’——噎鳴創造的這條河流不僅僅重建了時間的秩序,他還抹殺掉了未來的一部分可能!”
“而且是那些——我們會輸給穹闕和無限主神的可能!”
燭九陰興奮的話不可謂不驚世駭俗,秦琢按住自己撲通撲通跳得厲害的心髒,努力壓制着面上的喜色。
“這意味着,我們一定能戰勝山海界的敵人對不對?!”他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
這個消息實在太令人驚喜了,但燭九陰的下一句話就給他交了一盆冷水,讓他全身從天靈蓋冷到的腳底板。
“嗯,恐怕不對。”燭九陰搖了搖頭。
他向秦琢解釋道:“因為這條噎鳴河一直在變寬,它比最初誕生時寬多了,換句話說,未來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其中或許也包括我們一敗塗地的結局。”
看到秦琢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來,燭九陰連忙安慰道:“不要灰心,噎鳴讓我們勝利的可能提高了許多,這已經是意外之喜了,他做出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們也不能輸給他呀!”
秦琢垂下雙眼看向噎鳴河,看着河中逸散的光怪陸離的泡沫,然後很快擡起頭來,身形挺拔,目光重歸冷靜與堅定。
他的嘴角勾起:“你也已經做到最好了,可以稍微歇一歇了。至于接下來……”
“就交給我吧!”秦琢揚起一個帶着奇異的安撫之意的笑容,望向燭九陰澄明如鏡的瞳孔。
“哈哈哈!”燭九陰大笑了起來,“好!那以後,可就全都拜托你啦!”
燭九陰的身軀從四肢開始崩塌成一片銀河,細碎的光斑在空中晃晃悠悠的,如同長夜不可忽視的螢火,最後盡數跌入了翻滾的波濤中。
“昆玉,我在過去等你……”
他的最後一句話和虛影一起破碎在了秦琢面前。
秦琢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撈起幾點散發着光芒的碎屑,卻感覺忽然被無形之物勒住了脖子和腰身,狠狠拽了一把,一腳踏空,不受控制地墜向地面。
他心頭驚了驚,連忙擰腰,提氣輕身,險而又險地平穩落地。
“昆玉!”
有人在大聲呼喊他的字,但秦琢一時分不清是不是燭九陰未散的餘音。
他踉跄着站直了上身,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已然回到九幽深處的宮殿裏,蘇颦三人正不遠不近地圍住了他,蘇颦滿臉的擔憂,而古鈞和虹陀臉上更多的是好奇。
“多謝關心,我沒事。”不用他們開口,秦琢就搶先道。
蘇颦蹙着眉頭問:“剛剛發生了什麽,你怎麽一上去就掉下來了?”
……一上去?他在西極待的時間可不算短,莫非是噎鳴河的特殊性?
秦琢沒有回答,只是對虹陀說:“我要去見禺強,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