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九二（1）
九二（1）
韓明亦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他夢見了他的故鄉，乾山。
乾山是座常年被冰雪覆蓋的山。春秋冬銀裝素裹，幹淨又漂亮，潔白松軟的雪，為這座山披上一層聖潔的霓衣。只有夏天，會跟石頭上堆的雪人融化了似的，只有上半邊兒露出個銀尖尖，下半邊兒全是黝黑的土地、稀疏的針葉林和間或出沒的雪地動物跟人類。
早些年韓明亦只有幾歲的時候，乾山只是龍寧省內的一個村縣。山上是村，山下是縣。村裏人在山勢平坦的地方蓋起土坯房、磚瓦房，在黑土地種下一年一收的苞米和水稻。縣裏人修建山路，修葺學校，辦廠加工，與外采買，逐漸将乾山從乾山縣變成乾山市。
小時候，韓明亦和絕大多數乾山的孩子們不同，既不住在縣裏也不住在村裏，而是住在山上。林間一屋，孑然而立，外面只有安靜的雪和沉默的森林。白日幾聲鳥鳴，夜晚偶爾能聽見遠遠的狼嚎。除此之外，荒無人煙，杳然寂靜。
小孩子是忍受不了這樣的寂寞的。所以他經常跑下山，去田壟間找同齡人玩耍。拍畫片、打雪仗、嘎拉哈、逮幫逮……十來個毛沒長齊的小孩兒，從白天玩到晚上，從冬天玩到夏天，從種地的田野玩到結冰的湖面。雖然每次偷跑下山被父親發現了都免不了一頓打，但他還是不亦樂乎。
韓明亦的童年和乾山的大多數孩子一樣，過得無憂無慮，純粹快樂。
奈何好景不長，在他十歲那年，在他最活潑單純的年紀，世界就天翻地覆地改變了。
夥伴，笑臉，同他招手的身影，沖他喊的那一聲聲“哥”，皆消失在一場倒影着天地萬物的白色冰面上。
……
“哥。”
“哥。”
“……哥。”
“……亦哥！”
映入眼簾的仍是白色。
白色的房間，白色的床鋪，白色的……身影？
“葉何？——咳咳！”
“亦哥！”坐在白色床邊的、穿着白色長袖襯衫的葉何雙眉微蹙，微微俯身，搖動床頭的手柄，将床頭擡高。緊接着，他扶起韓明亦，為他順了順後背，然後道，“醫生說你不能一直躺着，尤其是醒了之後。”
“醫生……哦。”腦子仿佛被鏽蝕了一般的韓明亦這才看見，自己身上穿着病服，左手紮着點滴，床頭櫃上還紮堆地擺着兩個果籃一束花，花旁邊放着畫了愛心的卡片。
葉何跟随他的目光，拿起了床頭櫃上的愛心卡片，打開後遞到他面前：“這個和花都是李心琦送你的。她還有工作，已經離開雲錦回明珠市了，所以托我跟你說一聲。”
卡片上寫的好像是“祝早日康複”之類的語句。韓明亦下意識想擡起手臂接過卡片好好看看，卻猛然疼得五官扭曲：“嘶……”
“你別亂動。”葉何蹙眉，将他被紗布裹了一圈又一圈的手臂按下放好，“你全身上下都是傷，又失血過多，有好幾處都感染了……”
“你呢？”
“诶？”葉何一愣。
“你、心琦、善恩，你們都沒事吧？”
“沒有，我們都很好。”葉何頓了頓，“你的療傷符很有效。劉善恩本來拍了片子發現肋骨有輕微骨裂，結果進醫院沒兩天就好了。我也差不多。至于心琦，她基本沒受什麽傷，休息了兩天就回去工作了。”
韓明亦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那就好。”
葉何注視着他：“只有你，差點真的死在熊山了。”
韓明亦揚起嘴角，沖葉何笑了笑：“這不命大，還是活下來了嘛。”
葉何眉頭皺起，緊抿雙唇。
“我昏迷了多久？”
“四天。”葉何繃着臉色道。
“才四天，那還好啊！”
“……”
“你別這副表情啊葉何。我跟你說，我都算準了時間的。在大聖廟對猴妖開大之後我還能茍延殘喘一段時間，足夠你們打120把我送進急救室了。”韓明亦故作輕松地笑道。
“你知不知道，猴妖被除之後我們根本沒有離開熊山。”
韓明亦一愣。他看見眼中一貫平靜無波的葉何此刻眸色微沉，聲音中似乎帶着幾分難掩的诘責與後怕。
葉何沉着臉，将韓明亦不省人事之後的事情告訴了他，包括悅澤書院休息間的八卦臺、熊山裏世界的八卦地圖以及二十多年前的往世界。
“……所以最後，我判斷出山神廟是這場異境的另一個‘眼’，就帶着大家到了廟裏。祭完山神後，我們就真的離開了往世界，回到了原來的世界。”
“祭山神？怎麽祭的？”韓明亦蹙眉問道。
“就，插了三根香，磕了幾個頭。”葉何攏了攏襯衫的左袖，說道。
韓明亦陷入沉思，半晌後才擡頭，神色鄭重地說道：“對不起，葉何。是我判斷失誤了。是我沒想到這一層，也沒有破解出地圖的八卦。如果不是你，可能我們還得被困很久，可能我早就已經……”
“你別這麽說。是你救了我們才對。”葉何搖頭道，“如果沒有你跟猴妖做交易進入異境，善恩他已經被熊妖吃掉了，我也早就被那群猴子殺死，心琦也會被猴妖吸食盡魂魄。”
韓明亦聞言，沉沉地嘆了口氣，緩緩搖頭：“但我還是沒能救下鄒凱。”
葉何搖頭道：“那也不是你的錯。8月13號我們進熊山之前，他就已經……”
“警方是怎麽對他家人說的？泳子有告訴你嗎？”
“沒有，但我知道警局那邊的說法。”
葉何說着，拿出手機點了幾下，然後将屏幕伸到韓明亦眼前。
——「異聞館」論壇，【異聞分享】版塊，唯一的帖子被葉何翻到了最底下。
【異聞分享】求助！！！有人知道江漸省雲錦市熊山風景區游客失蹤的細節嗎？？
158樓 rngRq09n（樓主）：
可能有壇友已經看到新聞了。是的，事情結束了，警方已經通知了我們結果：我朋友沒了。原因是熊山東邊的自然保護區裏的野生棕熊進入了風景區。我朋友被熊吃了，屍骨無存。
現在熊山風景區在跟我朋友的父母談賠償的事情。景區認錯态度還算誠懇，沒有把這件事壓下來，而是發表了公開的道歉聲明，對外宣布關閉整頓半個月，抓捕野生熊。
謝謝壇友們這些天來的關心和幫助，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我銷號了，大家再見。
韓明亦凝視着屏幕，半晌後喃喃道：“道歉聲明……”
葉何明了，将熊山風景區的聲明公告調了出來，給他看。
公告是昨天發的，也就是他們四人逃離熊山異境的三天之後，內容大意和帖子裏說的一樣，熊山自然保護區的野生棕熊越過邊境、進入到了游人如織的風景區，吃掉了鄒凱，導致了游客失聯。
韓明亦垂目片刻：“熊吃人，應該是警方想出來的說辭。”
葉何點頭，又告訴了他一件事。
前天，葉何在醫院修養時，雲錦市警局的局長王守國與刑偵支隊副隊長邢鋒一起來到他病床前，問候他的病情，并向他詢問了情況。王守國和邢鋒都知道“異”相關的事情，葉何便将事情經過都告訴了他們。
他們聽完葉何的講述，又去同李心琦、劉善恩分別談話。過了幾個小時，兩人回到葉何病房裏，對他說了這件事的處理結果，以及他們幾個知情者應該如何對外統一口徑，将異境吃人變成熊吃人，将超自然事件的痕跡在大衆面前抹去。
韓明亦聽了，點點頭：“主意可能是邢隊出的，王局拍的板。”
“嗯。”葉何頓了頓，問，“亦哥，‘異’的事情不能告訴普通民衆，是害怕引起恐慌嗎？”
“這是一方面。”韓明亦道，“還有別的原因，但……”話音停滞。
葉何瞬間明白，點頭道：“好的，我不問了。”
聊到這，兩人陷入了不約而同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葉何才像沒話找話般，從床頭果籃裏拿起一個蘋果：“吃嗎？我給你削一個。”
“好啊，謝謝。”韓明亦應道，“對了，這兩個果籃又是誰送的？”
葉何拿起一把水果刀，一邊削皮一邊道：“一個是劉善恩送的，還有一個是邢隊送的。”
“邢隊？我還以為是泳子或者王叔送的呢。”韓明亦有些訝異。
“邢隊好像對你有點愧疚，說早知道留在山上幫你。”葉何削完最後一條蘋果皮，開始将蘋果切成幾瓣并去核，“對了，王叔是？”
“就是你見過的王局，雲錦市警局的局長王守國，以前是我爸戰友。”韓明亦答道，“如果不是有王叔幫忙，我進不了搜救隊。邢隊就是因為這個，覺得我走後門，所以之前才會對我比較苛刻。”
“原來是這樣。”葉何點頭，将蘋果瓣送到韓明亦嘴邊，“不過，‘戰友’？你父親是軍人？”
“不，唔唔。”韓明亦叼住蘋果瓣，仰頭吃進嘴裏，含糊應了兩聲，突然睜大了眼睛，“你胳膊怎麽回事？”
“啊？哦——”葉何迅速地放下蘋果，把左邊的袖口攏了攏，看着韓明亦的被子說道，“大聖廟裏混戰的時候被猴子分身割了一下，沒什麽大事。”
“是嗎？”韓明亦蹙眉，想到剛剛自己瞥見他袖口裏的情形，隐約感覺有點不對。
“嗯，沒你傷得重。”葉何幹脆利落地答道，“對了，還有件事。”
“什麽？”
葉何把剩下的幾塊蘋果都喂給了他，而後洗完手，回到座位，默了片刻，才問道：“亦哥，熊山山神廟……是你們太和道的傳人修的嗎？還有，熊山成為風景區之前，将八個地點以八卦命名，是不是也跟你們太和道有關？”
韓明亦怔然道：“你連這都猜到了？”
“我……嗯。”葉何躊躇了一下，點點頭。
韓明亦深吸一口氣，颔首道：“你猜得沒錯，但這些事就有點兒說來話長了。”
“是可以告訴我這樣的外人的事嗎？”葉何這回有經驗了，提前問道，“不會壞了你們的什麽忌諱吧？”
“沒關系，反正規矩我也壞了不少了，不差這一條。”
“诶？”
“太和道有五大門派。我所在的乾山派是其中之一。乾山派正如其名，誕生于華夏東北龍寧省乾山市。
“而江漸省雲錦市，本是太和道另一門派——熊山派的根源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