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遺忘
遺忘
孤兒院有個每年定期的開放日,每次都會吸引不少有領養意願的人前來參觀。
莫辭那時候已經在那裏生活了近半年,即使也在潛移默化中學會了一些日常詞彙,能與人進行簡單的交流,卻因不愛開口,仍是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別的孩子在空閑時多是湊在一起玩,他卻要麽望天,要麽看書,後來熟悉一點,就幫着院裏的大人掃地擦牆,省心極了,因此院裏那些管理人員倒都還蠻喜歡他。
開放日那天前院有許多活動,熱鬧非凡,莫辭卻跟着馮姐在院裏忙東忙西,怎麽也不肯去人多的地方露面,馮姐哭笑不得地勸了幾句,最後還是無奈妥協。
被看到時莫辭正在認真地擦窗臺。
他的頭發在剛入院時就被剪短成了和其他男孩子一樣,從身後看去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頸,與黑發相襯得幹淨分明。甫聽到聲音一回頭,那張臉便吸引了好幾個人的注意。
“哎哎!這孩子長得不錯,又會幫忙幹活。”一名中年女人拍了拍丈夫的胳膊,小聲對他說。
沒得到丈夫的回應,那中年女人說着就走上前去想和莫辭搭話。
“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呀?”
在察覺到女人的靠近後,莫辭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受驚般後退幾步,黢黑的眼眸警覺地望着來人。
那中年女人還想往前走,卻被身後的丈夫拉住了,低聲在她耳邊說:“你不覺得這孩子很怪嗎?連話都不說。”
女人看向他,正想說話,餘光卻瞥見旁邊走來的一個戴着工作牌的年輕女性。
“您好,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的?”馮姐剛回來就注意到這邊的狀況,不及思索幾步便走上前,微笑着對中年女人說。
中年女人側身指了指被她擋在身後的莫辭,示意道:“我看那孩子各方面都還挺不錯,能讓我和他接觸接觸嗎?”
“這樣啊,不過莫辭有些特殊……我們到外面去說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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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人遣到了門外,馮姐這才開口解釋莫辭的性格和經歷,同時關注着女人的神情,果然看到她逐漸變了神情,好一會兒,才緩緩“啊”了一聲,道:“那太遺憾了。”
“嗯。他的性格确實是很難找到合适的收養人,所以我們也一直在等,只怕還是需要些時日。”
先前也不是沒有人想收養莫辭的,卻都在聽聞馮姐的解釋後放棄了想法。解釋一番又送走一個,見後院沒什麽人了,馮姐便轉身去別的地方幫忙。
等她回來時,就看到一對年老夫婦正坐在莫辭旁邊的凳子上,其中那名老婦朝莫辭說了幾句什麽,伸手就要去摸他的頭。
馮姐頓了一下,心中警鈴大作,加快腳步就朝那邊走去,在走到門口時卻又驟然停下,睜大了眼。就見莫辭居然沒有躲開,任由那只手落在自己頭上,雙唇開合似乎在回答那名老婦的話。
見到此情此景,馮姐有所感應,忙迎了上去。
“叔叔阿姨好,我是小馮。我剛剛還是第一次看到那孩子肯主動跟人講話的。”她難道見到莫辭主動與人交流,覺得欣慰的同時又怕那對夫婦在聽聞他的情況後也像其他人一樣,因此語氣中都帶上了些拘謹,“他名叫莫辭,還挺特殊的……”
“我知道。”那老婦點點頭,面上因微笑帶起些許細紋,“他告訴我他的名字了。我看得出來,這孩子交流上有些問題吧。”
“是……”
“我們想領養他,要走什麽程序?”
“需要您先出示有關證件……”馮姐順着她的話答了下去,說到一半才突然反應過來,睜大眼睛望向老婦,“您是說,您想領養他?”
老婦點點頭:“我們之前有過一個孩子,可惜……出了場意外。這孩子跟他有些相像……”
“這……”馮姐猶豫道。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我們不是把他當作替代品。”老婦微微嘆息,說着擡手蓋上了身邊老翁的手背,淚眼婆娑,“我們倆都一大把年紀了,體會過孤苦伶仃的感覺,只是看別的孩子都在一起玩,只有他一個人待着,太可憐……他要是願意,可以和我們一起生活。”
馮姐愣了片刻,終于緩緩呼出一口氣,她垂眸風幹眼眶裏的濕潤,擡起頭微笑道:“我問問他的意見。”
其實那對老夫婦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大概也就只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強迫莫辭什麽,既不打聽,也不過分靠近。他們就只是在旁邊坐了下來,安安靜靜地看着他忙自己的。
好像他們已經這樣生活了很久,而且會更久。而莫辭所期待很久的,也就只是那種平淡而又日常的陪伴。
在走完所有手續後,莫辭就算是那對老夫婦名義上的孩子了。
老夫婦家住在城鎮裏,因為膝下子女早亡,夫妻倆又沒讀過什麽書,只能憑着做苦工謀生,在這個發展迅速的大城市裏,家境算不上好。
但也足以安詳度日。
好過無休止的戰亂。
莫辭時常想,要是他是在這裏長大該多好,父母不需要因為戰争而分別,他也不用獨自一人在硝煙戰火中東躲西藏地度過那幾年。有許多次他都幾乎要堅持不下去了,可每次想到父母對他的教誨,他就又掙紮着爬起來走下去。
夫婦對他很好,是真的把他視作己出。
老婦身體一直不大好,幹不了重活,待在家裏的時間比較多,她便花時間教莫辭說話。莫辭學得快,不到半年就能夠流暢地跟人進行日常交流了。
只是即使他學會了語言,平時也習慣性不愛說話,也很少出門,這種情況一直到夫婦将他送去學校讀書才有所改善。
好長一段時間,莫辭依舊保留了在孤兒院時的習慣,每到夜裏就縮在陽臺的角落望天。
老婦向來是個比較敏感的人,每次回想過去便容易紅了眼眶。
她察覺莫辭的這種習慣早已不是偶然,一次起夜時聽到陽臺的動響,走到外面便看到縮在角落裏的身影,像只蜷縮在黑暗中的貓,唯有一雙漆黑眼眸倒映着閃爍星光。
那時她忽然意識到,這半大的孩子興許也是想家了。
“是在看星星嗎?”
“嗯……”
“那裏有什麽呢?”
“家。”
“我就知道阿辭果然是從星星上來的孩子,這麽懂事又可愛。那星星上是什麽樣子,能給奶奶講講嗎?”
“……”
莫辭烏黑的眼眸中倒映着深邃星穹,輕輕眨眼間仿佛潭水微漾。他轉過頭看向老婦,眉頭輕蹙似乎在思索,最後卻還是搖頭道:“我不記得了。”
在紅星上的時候他從手下的口中聽說了皮甘曳的計劃,知道自己腦中會被植入芯片,他的眼睛就是皮甘曳用來觀察或者說監視另一顆星球的攝像頭。
當初他被綁到手術臺上,打了一支麻醉劑後便失去了意識,再睜眼已經是在另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車水馬龍,喧嚣人間。
沒有一點是他曾熟悉的模樣。
後來被送到了孤兒院,莫辭習慣一個人待着,一個人望着夜空,其實不僅僅因為想家,更因為在到這裏不久後,他便發覺自己關于以前的記憶在被漸漸淡忘。
他望着夜空竭盡全力還原“家”的模樣,而記憶消褪的速度卻只随着時間的流逝越變越快。
從小學到高中,近十年的時間讓他已經幾乎和一個普通的地球孩子沒什麽區別。
他只記得曾在孤兒院長大,而再之前的事就只剩下模糊不堪的碎片了。
*
還沒到領養老金的年紀,老婦卻先患了病,雖然病情不算嚴重,卻面臨着冗長的療養期,這給本就不算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彼時莫辭正好十八歲,已經考上了省外知名高校,卻主動放棄了入學的機會入職了省內的一家IT公司。
“那可是國內頂流院校,我孫女要是考上了我是砸鍋賣鐵都要讓她去讀啊。這麽好的機會就放棄了,也真是……哎。”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孩子是老顧家從孤兒院領養來的,供吃供穿又供讀書到這麽大都算是老顧他們心善了。”
“不過也是可惜,那孩子還挺懂事,長得又好看,我本來都想着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要是他真能有所作為,就給我孫女搭搭紅線呢。”
“哎呦你真是!沒讀大學就工作了能有什麽出息,現在的孩子要學的還多着呢,什麽經驗也沒有進了公司也只能端茶倒水。”
“……”
莫辭正好自不遠處經過,将這通談話盡收耳底,他卻神情冷淡,恍若未聞,幹淨利落的短發修得他側臉線條清晰分明,卻平添幾分疏冷,一路上引得不少人側目而視,卻只留下匆匆一瞥。
入職公司後,莫辭因學歷低一直作為實習員工兼工帶學,同時做一些打雜的活,加上在零碎時間兼職賺的錢勉強度日。
半年後,莫辭被提為正式員工,不久因為缺人被調去了人事部。
“明天有組織要來公司調研的事你們應該聽說了吧,明天我會作為講解帶他們參觀公司內部,你們倆到時候就跟着我,好好學習學習。特別是小莫,老是不說話可是大忌,明天我會找機會讓你做介紹,回去好好準備準備。”
“組長,那我幹嘛?”一旁的小林性子外向得多,做了個舉手的動作問。
“你恰好相反,話給我少點,別整天逼逼賴賴,每次談正事都把話題扯到十萬八千裏遠。說話抓住重點,你這點還得向小莫學學。”
小林扭頭看了眼莫辭,默默翻了個白眼,心不在焉道:“知道了組長,我明天一定安分守己——”
“聽說明天要來的是Z大研究院的人,真的假的?”
“你從哪兒聽說的?研究院的人來這裏幹什麽,當然是學生來做實踐活動啊。”
“不是,我聽說那兒最近出了個牛人,年紀可能還沒你我大,之前發表了幾篇學術論文都被收錄進國際學術期刊,破格納進了研究院,也算是學生。”
“你說的那個我也聽說過,天賦上确實有點東西,但人品不行……我聽我現在Z大的同學說他可傲慢的很,平日裏都不跟他們這些普通學生來往的,他們是同一個班的,我同學一次也沒見過他。”
“但人家畢竟不是一個水平的……”
“不不不,你聽我說完——Z大美術系的系花之前找他遞過聯系方式,在研究院外面等了他好久,結果人家一出來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就衆目睽睽之下拒絕了,更甚的是等下次系花找他搭讪,他居然問她‘我們見過嗎’。
“那可是系花哎,那種長相就是只看過一眼也會有點印象吧。而且聽說他在大學時風流債還不少,我看就只是瞧不起美術系的。這種人有什麽好來往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