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病痛
病痛
不怪荼京盛那樣說,莫辭這種話少的性格确實在行業裏格外吃虧,又加上不會看準眼拍上頭的馬屁,僅僅在那家公司工作了一年不到就因排擠而不得不另謀他業。
一年間在許多行業輾轉卻也不見什麽起色,打給老夫婦的錢卻一分不少,為此有時還要同時打好幾份零工才得以度日。
以前因成績優異而看好他的那些鄰裏在得知他的境況後都紛紛變了言語,從前誇贊豔羨的話早就不說了,有時莫辭回家經過時也免不了聽到些風言風語。
鄰居老王蹭着牆笑說:“我就說不讀書能有什麽出息嘛,老顧家這會兒估計後悔當時沒給他上大學,這把可虧了啊。”
鄰居劉姨一手攏在嘴邊,眼睛在四周遛過一圈,壓了聲音道:“話可不能這麽說,誰知道他讀了大學就一定有出息?我當時就覺得這人性子怪得很,這種人到社會上怎麽能适應得了啊,姓顧的那叫及時止損。”
“可聽說他不還是每個月在給老顧他們打錢嗎?倒也挺知恩圖報的……”
“你這話說的,好歹給他養這麽大,要還是頭白眼狼那老顧可真的倒運!”
莫辭走過時,那些人也不過稍微收斂了些音量,卻依舊一字不落地落在他耳裏。
這兩年的磨煉将他的臉削瘦了不少,下颚線刀削般分明。臉白得愈白,襯得頭發、眼眸也黑得愈黑,更添了幾分肅冷淩厲之感。
這種霜寒若雪卻在推門而入的那一刻消退殆盡。
“顧叔叔,俞阿姨,我回來了。”
卻無人應答。
莫辭正要再喚,就聽廚房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金屬碰撞發出的雜亂聲響,像是鍋瓢墜地後地面彈起的聲音。他心口猛地一跳,不及反應就已經邁步走去,走進廚房就看見四處散落的廚具,已經淌了一地的湯汁,而俞阿姨正雙眼緊閉倒在其間。
“俞阿姨!”
至于後來的事,就在一片混亂呼喊以及救護車的鳴笛聲中有些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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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的病在兩年裏斷斷續續反反複複,這次卻不知怎麽的突然再次發作,而且比先前更加嚴重,需要住院長期調養。老翁便只好放下原本的工作去照顧她。
老婦的病一來加速了家裏開銷,二來斷了一道經濟來源,莫辭只好更加勤奮地工作,來擔負起一家人的開支。
那年他二十歲,總算是在一家公司紮了根,卻還是利用剩餘時間打了兩份零工,每天除睡眠外幾乎沒有自由支配的時間。
初秋的日暮還帶着些仲夏的溫度,而到了深夜就只剩下輕風攜來的絲絲涼意。
數周幾乎不間斷的強度工作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都憔悴了不少,作為最後一個離開公司的人,莫辭關燈出門的時候已經接近淩晨。
剛走出公司大門,一陣寒風便襲面而來,自他單薄的衣領間将涼意浸透,莫辭不禁微一哆嗦,這段時間本就時不時發作的頭疼在這深夜裏突然間被激起,層層疊疊的痛如巨浪般襲來,每一下都砸在他敏感的神經上。
莫辭不禁擡手抵了抵太陽穴,另一手攏住衣領,在寒風中向車站走去。
通向車站的路上零星點綴着幾家還亮着燈的小店,卻不見什麽人影,在漆黑的夜裏顯得格外孤寂。風呼嘯着穿過路邊的樹木,惹得樹枝嘩嘩作響,在清冷的黑夜裏蕩出陣陣回音。
以前也有過這樣的頭痛,卻都沒有這一次持續時間這麽長,連帶着莫辭的眼前都漸漸有了重影。他不禁放慢腳步,艱難地喘了幾口氣,才發覺額上不知何時已經被汗水浸濕,又一陣風過,涼意徹骨。
莫辭眼前的景象如老電視般閃着雪花圖案和黑白條帶,他強忍着惡心朝站臺的方向望去。最後一班車還沒到,荒無人煙的路邊只有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停下,已經熄滅了車燈。
莫辭試圖朝那邊走了幾步,然而雙腿忽然像有一道電流閃過,緊接着便沒了力氣,整個人重重跌在地上,眼前的畫面也終于像被切斷電源的電視陷入無邊的黑暗,失去意識。
過了兩三秒,那輛黑色轎車的車門被人打開,一個身穿卡其色西服的男人從裏面走出來,朝他的方向疾走過去,邊走邊問:“你怎麽了?!”
莫辭醒來時是在醫院,值班的小護士剛給他換完鹽水,正要離開就被叫住了。莫辭看了圈四周沒看到其他人,于是問小護士道:“是誰把我送過來的?”
小護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而後才反應過來:“你們不認識嗎?——是個穿西裝的先生,看上去四十來歲的樣子,還挺有氣質的。你現在感覺怎麽樣了?”
“我還好……”莫辭剛醒來,頭還有些暈,那小護士一看就看出來了,又折回到他床邊,嚴肅道:“你臉色看起來就不是很好,還不先躺下休息。”說着就伸手去給他掖被子。
事情都還沒弄清,莫辭哪裏敢迷迷糊糊就睡了,忙按住了小護士正抓着他被角的手,仰頭道:“總費用多少?”
“啊?”小護士猝不及防跟他對上視線,心跳漏了一拍,慌忙抽身退後,看着別處好一會兒才找回聲音道:“什麽費用……那人都幫你付清了。你關心這個幹什麽,管自己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有事按鈴!”
說完轉身便奪門而出,留下莫辭一個人在原地莫名其妙。
他在腦海中回憶了一下剛才小護士描述的那些細節,卻絲毫沒有任何印象。不過還得多虧了那人,否則他現在尚且生死未知,若是能記下,他日後必定要報答回去的。
次日,莫辭憑借着長期養成的生物鐘醒來時天也不過剛剛亮透,他手指微微蜷起,摸索到醫院僵冷的病床,雙手撐着坐起來。他下了床,正要俯身去穿鞋,視線陡然被地面上一樣東西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只銅色的懷表,表面已經被磨得很光滑,流露出歲月的痕跡,表鏈散落地面,似乎是有人不小心掉在這裏的。
莫辭撿起來打開,古樸沉肅的石英表盤的蓋面上貼着一張照片,有一層透明玻璃外罩罩着,而此刻似乎是因為撞擊,那玻璃外罩整個脫落了下來,裏面照片也随之跌落。
照片上是一家三口,最中間是一個戴着單框眼睛身着淡色西服的中年男人,他的右手側挽着一個穿着碧藍長裙的女人,左手則牽着一個身高剛過他腰間的男孩,穿了件白色襯衫。
照片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拍的,畫面上的人臉模糊看不清,邊緣也泛着陳舊。
照片跌落的時候莫辭伸手就去拾,卻瞥見照片反面的幾點字跡。
從左到右是用黑色墨水寫的幾個名字——
“兒荼京盛”“我荼謹賢”“妻顧矜南”
莫辭下意識又翻回去,看向照片上一手高舉比耶,轉過頭正仰看向牽着他的男人的小孩,看上去不過十歲的年紀。他不禁在腦海中拼湊出那個人十多年後的模樣,一時間有些不知作何反應。
恰好這時那個小護士又來查房,看到莫辭坐在床邊正低着頭看着手中的東西沒注意到她,這才放輕腳步走了進去。
“你沒事吧?在看什麽呢?”
注意到小護士瞥過來的視線,莫辭将照片收回了懷表中蓋上,勾着表鏈将懷表展示到她眼前,問:“你見過這個嗎?”
小護士搖搖頭。
莫辭便把懷表收進了兜裏,也不管小護士一臉茫然的神情,自顧自出去了。
時年荼京盛二十三歲,聲名已經從學術界蔓延開來,提起來不少人都多少知道些,說這人年少成名天賦異禀,在同齡人中有過之而無不及,是被視為标杆一樣的存在。
這種人自然不是随随便便誰都能随時見到的,名氣大只是一個原因,而另一個原因是,這人仿佛對實驗室有種特別的依戀,別說外人了,就是研究院裏的其他人,幾天想見他一回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莫辭後來也僅在宣傳欄和新聞上見過他而已。
其實自兩年前那次見面他就對他有所改觀,随時間長了,那種原本的厭煩也就逐漸被時間磨得只剩平淡了。莫辭要是想把懷表還回去,還是得通過荼京盛這條看得見的途徑。
後來的一年,莫辭工作上有所好轉,收入逐漸能夠支撐起整個家庭的開銷,而老婦的病也在治療下逐漸康複起來。
期間莫辭趁閑餘時間去找過幾次荼京盛,而往往每次都是在研究院門口就被攔住,難得有一兩次托保安帶了話進去,也都是等了許久也沒有消息後,只得空手而歸。
自那天在路上突然頭疼昏倒之後,這種症狀便時時反複,即使工作強度有所減少,頭疼卻絲毫沒有好轉,甚至愈發頻繁起來,有時候連帶着心口發悶,氣急乏力,去醫院檢查過幾次,卻每每各項指标正常,醫生也只好囑咐他注意休息。
那時候莫辭為了工作方便已經在公司就近的地方租房獨居,回去看老夫婦的次數也少了,因此兩人都還不知道他身體狀況的異常,莫辭也從來沒有主動提起。
直到一日,莫辭在公司加班期間突然昏倒,同事們手忙腳亂地叫了救護車,又通過個人信息上登記的家庭電話聯系上了老顧家,夫婦才知道他進了醫院,連夜趕了過去。
那次莫辭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才醒來,一睜眼便看見老夫婦憂心忡忡地守在床邊,見他醒來,老婦揩了把通紅的眼眶,轉身就從丈夫手中接過倒好的水給他遞過去。
“你這孩子,怎麽……工作這麽累也不讓我們知道,我聽你那些同事說你經常一個人加班,有什麽活都往自己身上攬,這些怎麽都不告訴我們,每次回來什麽也不說,就盡關心我們。”她說着又難抑地盈了滿眶淚,搖頭看向丈夫,“我也真是……什麽都沒察覺到。”
莫辭根本不知道自己沒有意識的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即使醒來頭腦也還是昏昏沉沉的,一思考就開始隐隐作痛。
“俞阿姨……”莫辭微微張口,喉間卻有些艱澀,“顧叔叔,我沒事,你們怎麽過來了?醫生不是說俞阿姨身體還沒完全好,不宜大喜大悲嗎?”
聞言,老婦轉頭帶着嗔怒瞪他一眼,淚水卻在看到他憔悴蒼白的面色後浸濕了眼尾:“說什麽呢,你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想來看看你都不行嗎?”
“我勸不住她。小莫啊……我們都知道你都是為我們好,可再怎麽樣也不能讓自己委屈啊。”老翁撫了撫老婦的手背,無奈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