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流逝
流逝
“哎你聽說了嗎?老顧家又遇上大劫啦,他們家那個養子聽說前段時間進醫院了,好像病得還不清,醫生都查不出病因。老顧他們也真是,親生孩子早夭,好不容易走出來收養了一個,又出了這種事,該說他們慘還是邪乎呢。”
“誰知道呢,不過這兩人也挺不容易的,老顧他妻子不是前段時間才剛從醫院回來。剛出來一個,又進去一個——真是命苦咯。”
莫辭在醫院待了一段時間後,整個人看上去氣色好了一些,夫婦這才同意離開回家。将夫婦送回家之後,莫辭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公司,有了先前那次事故,其他同事都知道了他家裏的不容易,平日裏多少都對他多關照了些。
休息一段時間之後他頭疼的病症确有減緩,然而一旦開始長期工作,先前那種情況便又時不時發生,并且随着時間推移愈漸頻繁起來。
終于在幾個月後,老夫婦的一通電話将他從一汪寒涼深潭中拉起,冷風徹骨地将他從混沌中驚醒。
“小莫啊,在外面一定要好好照顧好自己,不要讓自己太累了,有什麽不舒服地記得及時去看,給我們打電話啊……現在天冷了,多添幾件衣服,別以為年輕就什麽都自己扛着,總不說話……不要忘記了你顧叔叔和俞阿姨,別忘了你的家。”
那天所有同事看到莫辭破天荒地準時下班出門,出門時回家最勤的幾個員工撞見走出來的莫辭,都彼此不約而同,驚疑地看向自己的表。
他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在一天比一天差,頭疼的次數已經從一天一兩次變成一天四五次甚至更多,各種諸如眼前發黑、心口悶痛、氣喘不寧的症狀也接踵而來。
雖然先前去過幾次醫院都沒能找到原因,莫辭還是想再去嘗試最後一次。
“你這檢查出來都挺正常的啊,你說的那些症狀也都亂七八糟的,看上去倒像是很多種病疊加在一起,除了工作過勞、壓力太大我也找不到其他可能了。建議你去挂個精神科看看再說?”
“……不用了。”
“那要不再住一段時間觀察觀察,你既然說經常發作,那也是需要重視的,說不定是什麽還沒被發現的新疾病。”主治醫生最終作結論道,“你放心,不管是什麽病症,我們一定會盡全力醫治你的。”
“嗯。”
要是平時莫辭一定會想說算了,但這次不知是醫生眼中的信心太過堅定,還是老夫婦的話牽着他,讓他有些不想放棄。
明明才二十二歲,可他卻清晰感覺到生命的流逝,每分每秒,像是在提醒着他某件重要的、被他忘卻的事,催促着他快點回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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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活。他要活下去。
在醫院的兩個月幾乎耗光了他的所有積蓄。
莫辭原本還抱有些希望,然而随着一天天不見成效的緩慢療程,他逐漸清晰地認識到一個事實——或許根本沒有人能救他,那些醫生對他的保證也只不過是安慰劑,在病因未知的情況下,他們吊着他唯一的好處便是錢。
在想清楚這點後,莫辭當即便提出了要離院,卻被醫生以各種理由拖住了。
老夫婦原本想出其不意給莫辭一個驚喜,去公司看望他卻得知後者已經兩個月沒來上班,經過一番打聽才終于找來了莫辭所在的那家醫院。
見當時莫辭正要去跟醫生理論出院,剛出病房就被老夫婦圍住了。其中老婦牽過他的手就道:“怎麽的就又進醫院了,也不給我們打電話。”
莫辭微微一愣,動了動唇,似乎有什麽話要脫口而出,卻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手機欠費了。”莫辭想抽手卻抽不開,只得微微別開了視線,語氣生冷。
“你不是說過有什麽事跟我們說嗎?又一個人扛着,要不是我們找過來,你還打算瞞多久?”
莫辭卻不為所動,淡淡道:“我沒事。”說罷從老婦手心中将手抽了回去。
老婦見他這個态度,一時氣急攻心,語氣中已然帶上些哽咽:“你實話說,上次是不是沒治好。到底是什麽病,只要能治我們都治,哪怕花光所有積蓄,也要治好你。到底怎麽了、你告訴我們啊!”
老婦雙目通紅,呼吸驟然急促起來,懸在空中的雙手抖得厲害,身體搖晃了一下,看樣子幾乎要昏倒過去。
莫辭才抽回的手僵在空中,下意識便要去扶老婦。
就在這時,一名醫生聞聲趕來,視線在莫辭和那對夫婦臉上掃過,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麽,急忙上去拉着夫婦道:“阿姨您先冷靜一點,有什麽事坐下來慢慢說。”
被攙扶着在長椅上坐下,老婦卻哽得說不出話了,旁邊的老翁只好替她問:“所以這孩子得的到底是什麽病啊,要多久才能治好?”
“這個……”醫生斟酌了一下,道:“其實他這病不同尋常,我們暫時還沒能找到病因。眼下的情況這位患者可能還要在醫院久住,如果您相信我們,我們一定會盡全力尋找醫治方法的。”
“那他現在情況……”
“您放心,他的檢查指标一切正常,只是時不時會有一些症狀反複,暫時是沒有危險的。”
莫辭在旁邊聽着,默不作聲。
他的檢查指标自第一次檢查起就一直是正常的,也确實是不是有一些症狀反複,只不是“時不時”的頻率越來越高而已。
所有證據都證明他身體正常,卻只有他能感受到自己距離一個“正常人”越來越遠,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他都像一個怪胎,與周圍一切都格格不入。
沒有人相信他是一個瀕死之人,直到不久後他的症狀真的開始在身體上表現出來。
“小莫,你相信我們。我和俞阿姨一直都把你視若己出,只要你不放棄,我們也絕不會放棄你的。”老翁字字沉重。
言罷,跟着醫生就要去前臺繳費。
“不用了。”一道聲音将他的腳步攔在了原地。莫辭從長椅上站起來,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看向他,聲音平靜:“顧叔叔,錢你們留着生活,不要再管我了。”
“小莫!”
莫辭卻道:“我每次回去都能聽到鄰居的閑話,他們說你們命苦不幸,有那麽多孩子,你們偏偏選了我。我不會說話,不懂人情世故你們也從來不覺得我奇怪。可是鄰裏的閑話怎麽一天比一天多呢?你們就沒有過一天感到厭倦,感到後悔嗎?”
“小莫,我們自從收養你,就從來沒有想過後悔啊。”
“可是我後悔。”
他嗓音清冷得仿佛在講無關緊要的瑣事,視線片刻閃避了一下,再看向老翁時卻像一洞深潭,只望一眼便覺寒涼刺骨。
“我後悔當初跟你們走,後悔過無數次。我……我聽不慣那些人的閑言碎語,我對不起……我不想回去了,我們就此別過再也不見好嗎!”
“你……你、你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俞阿姨擡手指着莫辭,指尖幾乎顫抖着發白,她擡手就朝莫辭扇去,卻在即将碰到的前一刻又退縮了,指掌震顫着無力垂落,平生第一次通紅的眼眶中沒有流出一絲淚來。
莫辭其實更願意那巴掌扇到自己的臉上,他一動不動,垂眸盯着地面。
忽然他聽面前的老婦緩緩道:“小莫,你想家嗎?”
莫辭整個人都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仿佛有什麽記憶深處的東西被提起了一角,浮出水面。
老婦似乎是極輕地嘆了口氣,閉目,轉身。
“那就去吧,去找你的家吧……”
一直看着老夫婦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莫辭才找回自己的知覺,垂在身側的指尖泛着麻意。
那名醫生在旁邊目睹了全過程,此刻卻也無奈嘆氣,搖頭道:“何必這樣。”
後面莫辭又在醫院困了将近一周,終于在第三天的時候檢查出了身體狀況的異常。這次異常像是打開了一個洩洪口,緊接着所有指标都在短時間內接連偏離了正常水平。
“你的身體器官都已經開始出現異常病變的趨勢,加上之前的那些症狀,我們幾乎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你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從現在來看剩下的時間可能最多只有一個月了。”
若是換作其他患者,指不定會質問醫生“你們不是說會救我的嗎”,可莫辭在得知這個消息後卻意外地有一種放松下來的感覺。
一錘定音,終于不再是只有他一個人知曉的煎熬。
後面的幾天,莫辭愈發清晰地感覺到身體上的日益衰弱,這感覺就如同将他綁在刑架上每天鞭笞以提醒他的死期。
每過一天,沒有多活了一天的慶幸,而是比前一天更甚的恐懼,那種恐懼如同傾巢的螞蟻般一點一點地啃噬着他的心髒。
一周後的清晨,莫辭沒能就着生物鐘醒來,讓他從昏迷中驚醒的是一道自走廊傳來的争吵聲。
“你以為你是科學院的就高人一等就能草菅人命嗎?走走走,這裏是醫院,這裏不歡迎你!”
“不是——我只是想找志願者參加實驗,又沒強求。你不能讓我問問他們的意見嗎?”
“哼,會接受做你這種荒唐的實驗就怪了,你不能去找只猴子嗎?再說這個點患者都還在休息,哪裏容得你胡來!”
“都說是休息時間了,你作為值班醫生不還在這裏大聲喧嘩?”
那名醫生被噎了一下,臉色頓時變得極差,卻還是不得不收斂了音量,冷冷道:“反應這裏不歡迎你,還請你另尋他處吧。”
荼京盛皺了皺眉,似乎很不理解他這種動不動就趕人的行為,解釋道:“你就讓我宣傳一下,這種芯片移植以我們研究院的技術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成功概率。而且我已經在動物身上試過了,只是想确認它在人類身上的效應,如果我這個實驗成功的話就算腦部病變的患者也能救回來,最好是那種快要不……”
那名醫生冷笑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道:“不是你這也太能編了吧,有這精力還不如去攻關國家前沿技術。不陪你鬧了,慢走不送,我還要去巡視……”
他說着轉身朝一側的病房走去,誰知話未說完,餘光就瞥見旁邊一間病房門被從裏面打開,一個穿着病服的人影從裏面撞了出來,腳步不是很穩,從他身邊掠過時很明顯地晃了一下,卻沒有片刻停留,徑直朝着他身後的方向道:“我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