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私心(回憶·終)

私心(回憶·終)

荼京盛才從實驗中分出神來,覺得有些口渴,記起早上的時候倒了一杯水帶進來還沒喝過,于是伸手去夠。他視線仍注視着電腦屏幕上的動态圖,誰知水杯沒夠到,手肘卻撞到了什麽東西。

“哐當”一聲脆響,玻璃水杯被毫不留情地創了出去,摔落在地上粉身碎骨。

荼京盛這才終于分給了地面一個視線,向四面流開的水中不僅躺着碎玻璃,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例如廢圖紙爾爾。

實在是一片狼藉。

“嚴貢——”

荼京盛習慣了在研究院在這些瑣事上使喚嚴貢,下意識想叫他來打掃一下,喊了半天沒人應,他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是在家裏。

他望着地面那攤水沉默幾秒,終于屈尊降貴地親自走出實驗室,去找衛生工具了。

在距離工具間僅有幾米距離的客廳,莫辭無聲無息地側躺在沙發上。

而若是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他順着沙發邊沿垂落的手指尖正微微蜷縮,似乎用盡了極大的力氣在嘗試抓住什麽,卻動彈不得。

誰來救救我啊……我不想死!

莫辭在心裏近乎癫狂地嘶吼,然而無論他再怎麽努力,卻始終石沉大海般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早已失去了身體的知覺,只能試圖憑借着僅存的意識驅動身體。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裏躺了多久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寂靜仿佛殘暴惡極的猛獸,将他的生命玩弄鼓掌之間,慢慢地消磨。

忽然,一聲玻璃碎裂的聲音響起,過了約莫一分鐘,一陣腳步聲逐漸近了過來。

荼京盛正朝工具間的方向走去,在經過客廳時卻鬼使神差地朝裏面望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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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沙發上躺着的人影時他頓了一下,而後緩緩走了進去,蹙眉道:“莫辭?”

腳步在沙發前停下。

沙發上的人一手自然地垂落在沙發邊緣,眉眼平靜,有些長長了的碎發淩亂地墜在額間,面色晳白,雙唇淡得幾乎失去顏色。

“莫辭。”荼京盛又喚了一聲。

我在!

莫辭立刻在心裏回答。

“怎麽就睡在這裏,這是有多困,也不怕着涼……”

莫辭感覺自己的額頭上忽然覆上一片滾燙,而後卻又倏然離開,緊接着荼京盛又探了探他的鼻息,似是輕松了口氣。

下一秒,他彎下腰去,将莫辭打橫抱了起來,進了卧房。

荼京盛将莫辭在床上安置好,給他蓋上被子,又确定了他呼吸平穩,才起身準備離去。

他拉上了卧室裏的窗簾,返身回來又看了眼莫辭,替他将臉上的頭發撥開,正欲轉身離去時視線卻忽然一頓。

就見那張蒼白看不出血色的臉上,一滴淚水赫然自眼尾滑落。

……

仿佛做了一場清晰至極的夢,夢中什麽都沒有,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無奈的焦灼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頭。醒來時夜已經深了。

床頭燈光不甚明亮,只照亮了房間內那小小一隅。

莫辭剛動了動,就覺得自己的手腕正被人輕輕握着,而那人正單手托着下巴靠在床邊,似乎已經睡着了。

莫辭忽而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就着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地盯着荼京盛的臉看了許久,忽而擡起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撫了上去。

然而就在指尖觸到臉的時候,荼京盛卻倏然睜開了眼。

他還沒醒透,被臉上那只手凍得有些發懵。

低頭看到莫辭還未來得及收回的視線,荼京盛愣了一下,頓時清醒過來。

“你醒了?”

莫辭正要收回手去,卻被荼京盛順手攥住了,後者凝神問道:“感覺怎麽樣?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莫辭看着荼京盛,微微搖頭。被攥住的手腕好似點燃的引線,像是要将他整個人都燃燒起來。莫辭幾乎是有些倉促的地奪回自己的手。

他心跳得其實有些太快了,但他不想說。

“實驗已經差不多可以進行了,你準備得怎麽樣了?”荼京盛知道莫辭不喜歡肢體接觸,也沒多想便順着說了下去。

莫辭看着他,很淡地彎了一下嘴角:“我随時可以。最好快一點。明天可以嗎?”

荼京盛對他的回答有些意外,微怔一下,道:“那就明天。”

次日,實驗如期開展。

做手術的醫師是全國頂尖的,其也是因為對荼京盛的想法頗有希望才同意了加入這場實驗。

實驗最終取得了圓滿成功。

莫辭從麻醉中醒來時幾乎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然而當他環顧四周,卻并沒有看見荼京盛。

他在手術成功後就被送進了市裏最好的醫院的特殊病房,在那裏休養了近半個月,經體檢後身體各項指标正常才被允許出院。

那半個月荼京盛一次也沒來過。

莫辭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下意識地望向病房門口,其實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期待的是什麽,可能是手術完他的腦子還不大清晰吧,但就只是想見到那個人。

——只是他最終也沒等到。

出院後他才得知,這場實驗成功的消息已經徹底在全世界傳得沸沸揚揚,而作為項目的提出及主要研究者,荼京盛的名字家喻戶曉,一個年輕有為的青年科研者成為科學界頂流,作為時代楷模為無數人追捧。

一直到那時莫辭才忽然明白過來,原來他和荼京盛之間隔着的是鴻溝。

那人不再是與他朝夕相處面對面吃飯的人,而是就算他踮起腳也無法觸及的瀚宇蒼穹。

莫辭忽然想起他給自己的賭注——那塊懷表。

在出院後的一周裏,莫辭帶着懷表找到了研究院。在他說明來意後,保安不知給誰打了個電話,來的人不是荼京盛,卻是一個戴着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

“您好,我是上次參加實驗的那個志願者,我想找荼京盛,他有東西落在我這兒了。”莫辭迎上去道。

嚴貢這幾天都在替荼京盛管着工作室的事,幾天都沒睡好,眼下黑了一大片。他視線在面前這個膚色晳白的年輕人臉上掃過,漫不經心道:“他什麽東西落你那了?不是什麽重要東西就算了,他也沒提起過。”

“是一塊懷表。”莫辭将其拿在手上,怕裏面的相片掉出來就沒打開,又朝嚴貢重申了一遍,“我想親自交還到他手上。”

嚴貢只看了一眼,朝他伸出手去:“給我吧。他現在不在研究院,等他回來了我給他。”

見莫辭還想說什麽,他又補充道:“放心吧,我會告訴他是你給的。”

莫辭手心裏攥緊了懷表,卻沒有放到嚴貢的手上,不甘心地問:“他要什麽時候回來,我可以等。”

“一時半會是回不來了。我都一周沒見到他了。”

“那我怎麽确定你能幫我把東西還給他。”莫辭說。

嚴貢伸出的手還在空中,聞言皺眉:“你不就是想把懷表還給他嗎?我是他助理,沒人比我更合适了。”

莫辭卻搖搖頭,緩緩收回了手。

“那我明天再來。”

嚴貢怕那懷表真的是荼京盛落下的,見莫辭轉身就要離開,他趕緊叫住他道:“等等。你是一定要當面給他嗎?還是說,你只是想見他?”

雖然說出後面那句話的時候嚴貢自己都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怪,但還是硬着頭皮說完了,心想現在的年輕人整天就想着蹭熱度,荼京盛剛火就想趁機攀上這輛順風車。

他正想着,只覺得幾天沒睡好的頭更疼了,正想找個辦法把懷表先要過來,就見面前的剛要轉身的人又回過頭來,看着他平靜道:“是,我想見他。他還缺助理嗎?我什麽都可以做。”

嚴貢眉心微微抽搐,心想面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居然想跟他搶活幹,想嘲諷幾句又礙于身份場合,神色幾經變幻,最終還是覺得規勸一下這年輕人好自為之。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莫辭自答道:“不缺就算了。”說完轉身離開了。

後面的幾天嚴貢雖然沒有再接到電話了,卻時常從其他人口中聽說莫辭等在門口的消息,幾乎是天天來。時間久了,研究院的不少人都認識他了,甚至有幾個認出他是之前參與荼京盛實驗的志願者後,熱情地邀請他吃飯,當然都被拒絕了。

這樣大概過了半個月後,荼京盛依舊沒有出現,研究院的人剛開始還感到新奇,到後來也都對莫辭的到來習以為常,不在過問了。

林簫也在門口遇到了莫辭好多次,後來實在看不下去了,幹脆親自找了出來。

看到那人朝自己走來的時候,莫辭思索了一下才回憶起來他是之前荼京盛帶他來研究院的那次見過的。林簫是研究院為數不多和荼京盛有些交情的人了,對他的情況也有些了解。

在從林簫口中得知荼京盛在醫院後接受治療後,莫辭立刻就問了是哪家醫院,想去找他,林簫卻有些含糊地繞開了話題,勸了莫辭幾句就借口離開了。

雖然沒問到具體的方位,但好歹有了線索,莫辭離開研究院後就打算從市裏的幾個醫院挨個找過去,他就不信找不到。

只要懷表還在他手中——他承認當初沒有讓嚴貢幫忙交還懷表,是存在自己的私心的。好像留着那塊懷表,他就有了一個接近荼京盛的理由。只是莫辭沒想到,很快他就連這個理由也失去了。

自從因病入院到康複,曲折跌宕的一年下來,這時候莫辭已經二十三歲。

時隔十五年,遠在他星的皮甘曳第一次失去了關于他這個所謂的“盟友”的消息。

“怎麽樣,找到了嗎?”他負手而立,凝神地望向大屏幕上倒映着的亘立在宇宙間藍色星球,語氣森寒。

“報告總領,我們通過分析從地球傳來的影像記錄,找到了在連接斷開前的最後出現的定位,已經派人去找了。”

“做的好。告訴他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把人找回來,我的——‘好盟友’。”

“是。”

那名手下朝皮甘曳行了個禮,低頭轉身就要走,卻聽皮甘曳又忽然說:“等等。另外我吩咐下去的事做的怎麽樣了?”

“設備已經經檢測完畢,随時等待您的計劃開始。”

“好。”

等那手下離開,皮甘曳又望向屏幕,雙臂張開,像是要将浩瀚宇宙都擁入自己的臂掌之間。

倏而,他轉身對旁邊的男人笑道:“單邢,你覺得我需要多久才能把這整個宇宙變成囊中之物呢?”

男人低下了頭,正斟酌着怎麽回答,卻見皮甘曳已經轉身走向門口,轉過頭來催促道:“走了,讓你去看看我偉大計劃的開端!”

莫辭找了全市的三家醫院後,在準備去第四家的前夕被一群穿着制服的人悄無聲息地打暈,綁去了那個叫做埃奈達的星群。

一直到幾個月後,有關莫辭失蹤的消息才漸漸在地球上流傳開了。只是因為網上有人提起了荼京盛當初實驗的過程,說到他曾和荼京盛在一起住過一段時間。

興許是以前的記憶忘記得太久了,當再次見到皮甘曳的時候,那些被遺忘的記憶在一瞬間湧上大腦,讓莫辭幾乎頭痛欲裂。

也是在那時,他才知道皮甘曳曾經植入他大腦的芯片在手術中被意外銷毀。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皮甘曳在帶回莫辭後就通過某種先進技術消除了他的記憶。

但那畢竟還是處于試驗階段的設備,莫辭的極小部分記憶仍被保留了下來,諸如他忘卻了曾出生在的紅星,而記得自己來自地球,忘卻了皮甘曳對他做的一切,卻記得自己對他的怨憤。

皮甘曳卻仿佛絲毫不在意這個“盟友”對自己的冷眼相待,甚至格外給他在埃奈達安排了重要的地位。

——他享受這種把東西掌握在自己手中随意擺布的快感。

莫辭就這樣成為了埃奈達的首席外交官。

而那塊懷表在那之後就被他收了起來,盡管它的意義已經不再清晰,但他卻隐隐覺得那是一樣對他而言很重要的東西。

就如同那顆藍色星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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