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隔閡

隔閡

淺淡的柔光自窗外照入,鋪灑在潔白的被褥上,也将床上的人襯得臉愈白,發愈黑,宛若一尊精雕細琢的塑像。

不知過了多久,那“雕像”忽然雙睫輕顫,緩緩睜開了眼。

如同記憶中很多次在病床上醒來那樣,莫辭忽而有些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卻還是下意識地看向了床邊。

荼京盛正雙臂枕着頭趴在在那裏,似乎還在淺寐中。

莫辭只看了一眼便倉皇移開了視線。

被遺落了十七年的記憶仿若走馬燈,在他腦海中盡數拼湊完整,叫他害怕眼前的一切也不過是這場經年大夢中的一個過場,再一眨眼便會消失不見。

他坐起身,望向窗外,深邃無垠的蒼穹間遍布着數不清的星星點點,散落在這無人知曉的寂靜恒宇。

埃奈達的夜晚可以看到比地球更多更亮的星星。

“是在看星星嗎?”

“嗯……”

“那裏有什麽呢?”

“家。”

……家?

窗外明亮的星子在恍惚間變成模糊暈開的光點,莫辭忽然覺得眼睛有些酸澀,正要移開視線,眼前卻倏然一暗,被帶着溫熱的手掌輕輕覆蓋住了。

只在莫辭剛剛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荼京盛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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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許久沒睡熟了,睜眼時習慣性地看向床頭,然後,他就愣住了。

莫辭醒後望着窗外看了多久,他就那樣靜靜地看了莫辭多久。直到視線中那人有了動作,他才忽然驚覺這不是夢境似的,伸手捂住了他的雙眼。

“莫辭。”荼京盛輕聲道,嗓音裏帶着些自己都沒想到的沙啞,霎時失聲。

荼京盛沒聽到回應,卻感到手心被睫毛輕撓了一下,緊接着觸及一片溫和的濕潤。荼京盛頓時僵住,在他的記憶裏他從來沒看見過莫辭流淚,或者說在他的印象中,這位什麽時候都一臉淡漠的外交部長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把自己軟弱的一面暴露出來的。

一想到這點,荼京盛幾乎一時間難以呼吸。

他任由那片柔軟将自己的掌心浸透。沒有任何聲音,他卻可以感覺到自掌心傳來的輕微顫抖,像是在極力壓抑着某種強烈的情感不讓它爆發出來。

荼京盛垂眸看了莫辭片刻,覺得心口悶得難受,忽然松了手,而後俯身抱住了他。

其實那一刻荼京盛是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的,只是忽然就很想抱莫辭,很想靠近他,那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就已經将莫辭抱得很緊很緊,幾乎像要将他連骨帶肉都碾進自己身體裏。

直到後頸倏然觸及一片微涼,荼京盛才驟然回神。

莫辭覆在他頸上的手指冰涼,但吐息卻是熱的,因為被抱得太緊而有些亂了的氣息噴灑在荼京盛耳邊。

荼京盛清晰地聽到血液汩汩流經血管,耳邊交織着淩亂的呼吸,他一時分不清是誰的。

“荼京盛,你想聽我的故事嗎?我記起來了。”

莫辭的聲音依舊冷冷淡淡,卻又似乎和平日裏有些不同,興許是太久沒有開口,嗓音有些微啞。

明明寂靜得落針可聞的室內,卻仿佛因為這句耳語而變得熱鬧起來。

“嗯。”荼京盛放開莫辭,轉身從旁邊桌上拿起水杯倒了一杯水,遞到了他手上。

莫辭看着荼京盛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在他擡眼看向他之前收回了視線,他的眼淚已經擦幹了,只有眼尾還未褪去的淡紅勉強讓人看出哭過的痕跡。

“你還記得你三年前那場實驗嗎?”

三年前……的實驗?

荼京盛愣了一下,那場讓他一舉成名的實驗,他怎麽會不知道。只不過他不記得了。他只知道有過那場實驗,對其中所有的細節卻毫無印象。

他搖了搖頭。

與其說對那場實驗沒有印象,不如說對于三年前發生的所有事情,他都記不起來了,他先前也不是沒有疑惑過,卻每每不會深思,直到這時突然被提起,這件事仿佛才有了探讨的意義。

“那場實驗怎麽了嗎?”荼京盛問。

就見莫辭不知想到了什麽,輕輕搖了搖頭,說:“我是你那場實驗的志願者……”

莫辭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決心般說了下去。從他在孤兒院長大到患病,從遇到荼京盛到實驗結束,再到他被皮甘曳帶到埃奈達。

唯一他沒有說的,是他到地球前的身世以及和皮甘曳的淵源。

如果可以,他但願荼京盛永遠不要知道。

若是平時,荼京盛定然會從這番沒頭沒尾的敘述中發現并不明顯的編造痕跡,然而此刻他卻無暇顧及。

他雙目緊閉,一手按着額角,任憑那段塵封已久的記憶随着莫辭的講述逐漸浮出水面——

二十五歲那年,荼京盛找到莫辭作為志願者開展實驗;次年,實驗圓滿成功,荼京盛名聲大噪,同年,其父荼謹賢于家中留下遺書後自.殺,荼京盛确診抑郁,住院治療。

忘卻是身體的自我保護。

那段他主動忘卻的記憶再次在腦海中重現時,卻沒有絲毫的模糊,反而因為時間的沉澱而變得愈發清晰,荼京盛幾乎頭痛欲裂。而當真正地接受了一切現實,他卻早已沒有三年前那樣的撕心裂肺。

他明白荼謹賢是為什麽而離開的,只是當時的他還沒有準備好而已。

經過短暫的調整,荼京盛才強迫着自己從回憶中脫離出來。他不能沉湎過去,當下有需要他振作起來負擔的責任。

在看到莫辭微微蹙眉看着他的時候,荼京盛只是很輕地彎了一下嘴角,說:“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

莫辭的眉頭卻蹙得更緊,正要開口,卻被荼京盛接下來的話打斷在喉間。

“既然我們都來自地球,本來就是同一條戰線上的,也不必講究什麽利用關系了吧。”荼京盛擡眸看向莫辭,認真道,“我們聯手吧。打敗皮甘曳後,帶着其他人一起回去。”

頓了頓,他又忽然笑道:“回去後,我帶你看海。”

莫辭怔住,一時竟有些不敢去看那雙帶笑的眼睛。一旦注視,他的所有心思必定暴露無遺。

一個連自己是如何成名都不記得的人,居然還記得他在玉海随口說的一句話。

可是,你要是知道我是怎麽被皮甘曳帶去地球,明明知道自己的存在會給一個星球帶來滅頂之災,卻還是在那邊毫無反抗地任由自己一點點忘卻,你會恨我的吧。

你這麽在意你的同伴們,又這麽想回到地球,要是知道經歷的這一切拜我所賜,你會想殺了我吧。

……不過比起恨,我還是寧願你殺了我。

莫辭緩緩吐出一口氣,擡起頭時依舊是那副冷淡不過的神情,他看着荼京盛,忽然也很輕地笑了一下。

“不要。”

莫辭看着荼京盛嘴角倏然僵住的笑,沒有絲毫停頓地說了下去:“我的目的是推翻皮甘曳,只是這個目的需要一個合适的人幫忙,而你只不過想回到地球——這不代表我們是統一戰線。等事成之後,我可以幫你和你的同伴回到地球。”

“但你來自地球,就沒想過回去?”荼京盛好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艱澀道。

莫辭搖頭:“如你所見。我在這裏也能生存下去。”

荼京盛想說“這不一樣”,話音出口卻變成了帶着些自嘲的了然:“也是。推翻皮甘曳後留在這裏只會對你有利。”

莫辭看着他沒說話,卻也沒有反對。

“莫辭。”荼京盛垂在身側的手倏然捏緊,他竭力讓自己不被沖動的情緒所影響,卻還是難以控制地加重了些語氣,“我以為我們——”

一陣敲門聲卻在這時突然響起,打斷了荼京盛的話。

“荼京盛,你在裏面嗎?我進來了。”

門外的人說完不等回應,就已經推門而入。

“我剛剛好像聽到有人說話,你倒是大聲點,最好讓莫大部長垂死病中驚坐起,那就皆大歡喜……”祁江一面将檢測儀器拉進來,一面沖着坐在床邊的荼京盛使眼色,然而荼京盛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就站起了身。

祁江剛想讓他不用讓開,餘光一瞥望見了正坐在床上的莫辭。

“……”

祁江及時止住了即将脫口而出的話。

好在他不是個拘泥于過去的人,尴尬什麽的對他來說根本不存在。看着荼京盛從他旁邊繞出門去,又看到莫辭連個眼色都沒分給他,祁江當即就覺得氛圍不是很對,将儀器在床邊停好,朝莫辭打了個招呼:“莫大部長早啊。”

莫辭只是看了他一眼,似乎并沒有想說話的意思。

“莫部長,你猜你在床上躺了多久?整整兩周,兩周哎,剛剛走那人就在這裏陪了你兩周,基本上你在這裏躺了多久他就在這裏待了多久,從不缺席。每次我來都能看到他,這不都快打成兄弟了。

“啧,你還真別說。跟這種人當兄弟也不錯,夠義氣,莫部長你說是吧?”

祁江在這裏為人處世都憑興致,誰也不知道他話裏有幾句是真心幾句虛僞,他也從不在意自己說的話會得罪誰。

但是似乎真的是得罪誰了。

他轉身去調試儀器的時候,就聽莫辭的聲音從身後淡淡響起:“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祁江歧途知返,當即閉上了嘴。他以為莫辭少說還得再數落他幾句,轉身卻見後者早已背靠在床板上閉上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祁江怎麽覺得面前這人臉上的表情不像生氣,更像是……失落呢。

祁江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震到了,有些莫名地回頭看了眼門口的方向。

*

看守所。

慘淡的燈光打在暗無天日的過道中央,最深處的一個隔間時不時傳來腳步聲,鐵鏈拖動的聲音,以及嘶啞不清的慘叫呻|吟聲。

轉角處,幾個看守人員身穿深色制服,手持電棒,正嚴正端立地守在那裏。忽然,一道腳步聲在他們面前停下,見到來人,其中一個看守人員上前大致報告了情況,而後朝旁邊退開,讓出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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