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散場(回憶·終)

散場(回憶·終)

“你爸倒在沙發邊上,看樣子像是昏過去了,于是我趕緊開車把他送去了醫院,到了醫院才知道他是酒精中毒了。這人……平時也是不愛說話的,平日裏我們見到你爸也都是收拾得幹幹淨淨看不出有什麽異常,誰知道這麽多年了,他還在……沒走出來,成日酗酒來解脫自己。”

“哎,也怪我們平時見到他的時候沒有多留意一下,關鍵是他這樣一個風度翩翩的人,我實在想不到會這樣不重視自己的身體。”王嬸在一旁附和。

荼京盛卻沒有答話,始終低着頭,放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搭在一起。

“那次之後我們才知道你爸的事,知道了他經常精神恍惚消沉,怕想着在這樣放任他繼續也不是辦法,就勸着他去醫院看看,說不定能治。他一開始還不肯,直到聽到我們要打電話通知你來,這才同意去看醫生,查出來是重度抑郁,住院治療了一個多月才出院。

“出院後我感覺他精神狀态明顯好多了,平時也願意多出來走走和我們交談了。只是聽說他現在還在長期服用藥物,我們也提醒他白天不要關着門一個人待在家裏,就怕他一個人出什麽事。”

蔡伯說着無奈地搖了搖頭,神情有些疲憊,道:“我沒想到這些他居然都沒跟你提起。我是看着你長大的,也看了你爸二十多年了,從來沒見過他這幅樣子。好在現在一切都在好起來。你爸他……真的很不容易。”

荼京盛又在蔡伯家坐了一會兒後,就起身說要回去了。

蔡伯一邊攔着荼京盛一邊招呼王嬸去拿葡萄,直到将兩串新鮮飽滿的葡萄送到手中才肯讓他離開。盛情難卻,荼京盛只得道了謝,拎着兩串葡萄回了家。

當從鄰居口中得知荼謹賢這幾個月的經歷時,荼京盛先是震驚,而後心口卻是禁不住的隐隐作痛。

縱使他和荼謹賢的關系早已因為各種生活上的磨難而産生了一道無法彌合的裂痕,但那畢竟是他小時候最崇拜的人,也是他離了母親後血濃于水的至親,想到他那幾個月中的痛苦與狼狽,荼京盛心裏就忍不住一片片地軟了下來。

荼謹賢一直渴望自己能夠保持足夠的體面,即使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他也仍要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甚至不願意讓自己的親生兒子知道。

他希望自己留給別人的,只是曾經那個風雅得體的荼謹賢。

“爸,我回來了。”

荼京盛推開門走了進去。

地面光滑幹燥,室內窗明幾淨,一切物品都有序地擺放,給人一種舒适的感覺,仿佛這個家一如十多年前那樣,一家人其樂融融,沒有憂惱,只有詩意、浪漫與淡淡的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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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實卻是冷冷清清。

荼京盛将兩串葡萄洗了一串裝在盤子裏,另一串放進了冰箱冷藏。等他端着葡萄放在客廳的茶幾上時,荼謹賢從他身後走了上來。

“這次待多久?”他聲音已被歲月磨得滄桑,卻是意外的輕松。

荼京盛不禁回過頭去,這一回頭,他便瞥見了荼謹賢已經白了一半的頭發,眼角的細紋也依稀可見,他不禁怔住。

注意到他的視線,荼謹賢只淡淡道:“看什麽?老了,沒什麽稀奇。”

荼京盛收回視線,見荼謹賢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便伸手将果盤往他那邊推了推,說:“大概後天回去,你介意我在這裏住兩晚嗎?”

“随便你,你的房間還是和之前一樣,沒動過。”

“嗯。”荼京盛應了一聲,而後低下頭去。

荼謹賢也不說話,兩人數月未見,一時對坐,竟是寥寥數語便再無話可聊。

沉默許久,荼京盛還是忍不住提起了荼謹賢的事,看向他道:“你的病我都聽說了。”

“……”

“我知道讓我知道可能并不能為你減輕多少痛苦,但我是你的兒子,這些事至少總該告訴我吧。在那些日子裏,睜開眼睛身邊沒有一個熟悉的人,換誰都會感到孤獨無助……你并不是什麽時候都需要保持最堅強最穩重,還有我在這裏,這個家還有我。”

話音落下,卻聽荼謹賢從唇間逸出一聲笑:“小盛也是長大了。”

荼京盛一愣,就聽荼謹賢繼續說道:“沒事了,我沒事。其實有很多事情,也不是非要別人知道不可。”

“藏在心裏就會很舒服嗎?”

“這不重要。”荼謹賢搖了搖頭,再睜開眼時眸中沉靜又清晰,忽然閃過某些溫柔至極的神色,卻在頃刻間又被掩去了,他看向荼京盛,道,“你這個年紀,也該找個陪着你的人了,早點成了家,也讓我好安心。”

荼京盛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麽,卻發現一切早已變了太多。荼謹賢早已不再是那個意氣風流、随性自在的荼謹賢,他再多說什麽,也改變不了一個人的觀念。

“嗯。不過我想等到做出一點成績來的時候。”荼京盛回答。

他不想争辯,卻也不敢随随便便承諾。這句回答,不知是對荼謹賢,還是對他自己。

*

回到研究院後,荼京盛就着手開始了新一輪的項目研究。

這個項目是他半年前和團隊成員走訪一家醫院時突然想到的,當時也只是為了完成一項實踐活動報告而臨時選擇去的醫院,因為和自己研究的領域相距較遠,參與的成員大多只是走走逛逛,并沒有多上心。

只有荼京盛在參觀陪護病房進行采訪記錄時,留心了一些病患的情況,等他回到研究院,很快便拟定了研究的主題。

這項研究一直進行了快半年,在年底的時候荼京盛開始走訪各個醫院尋找志願者,這項工程對于他來說并不算容易,他和嚴貢二人分散,在一家又一家醫院中宣傳他的研究。

然而那時的荼京盛終歸還只是個學界新秀,僅僅在領域中小有成就,許多行外的人都不認識他,更別提相信他這種聽上去就天馬行空的想法了。

因而他花了快兩個月的時間,一邊繼續研究,一邊走訪了周圍大大小小的醫院,終于在次年年初的時候成功找到了志願者。

那時候荼謹賢不知從哪裏得知了他這個實驗,也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勸他早點死心,又像催命般催着他早日成家立業。那段時間,荼京盛和荼謹賢的關系又一度惡化,兩人通話往往是以其中一方的中途挂斷為結束。

研究院的其他人也時常勸說他,他其實都已經快失去希望了,但好在嚴貢一直跟着他,一句反對的話也沒有,幫着他跑了幾十家醫院。

說來,荼京盛應該很清楚地記得,在他找到最後一家醫院,那人赤着腳朝他跑來的樣子。

一個人将生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并且願意無條件地相信他。

那一刻荼京盛卻有些想退卻了,這份希望太沉重,讓他懷疑自己能否擔負得起,可面前的人卻偏偏又如此地堅定,就像是……就像是他已經等了他好久,等到他出現的那一刻,毫不猶豫地向他奔去。

荼京盛沖他露出了一個笑。

“你确定想好了嗎?我這個實驗不能保證百分百成功,你要想好最壞的結果,如果不能接受的話,現在就可以選擇拒絕。”

“我想好了。”莫辭看着他,消瘦而蒼白的眉眼專注無比,漆黑了無生氣的眼眸中難得地出現一點光亮。

他給人的感覺,像是一盞歷經歲月沉澱而留下來的被遺忘的瓷器,看上去堅硬光潔的外表,卻仿佛一碰就會碎作滿地。

荼京盛就是在那一刻記住了面前這個人。

以至于在後面的相處中,看到他陷入難以遏制的痛苦中時,荼京盛幾乎是下意識靠近他,想将他揉進懷裏,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借此來分擔一些他所受的折磨。

只是這樣終歸是沒有用的,更多時候他只能保持緘默,保持距離。

他幾乎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努力去完善這項研究,說服了全國頂尖的醫生來進行手術,以提高實驗的成功率。

直到一個多月後的實驗,塵埃落定。

短短數日,消息就傳播到了山南海北,荼京盛幾乎還沒來得及休息片刻便被推上輿論的中心。

此後的一周,幾乎每天都有記者蹲守在研究院外面,等着荼京盛一出來便沖上去将他包圍。早已料想到這一點,荼京盛整整一周都待在研究院中,八風不動地将自己關在實驗室裏完善研究報告。

別說采訪了,各大媒體連荼京盛的影子都沒見到一個。

那時正是流感高發期,荼京盛其實早在實驗剛結束那會兒就感染了流感,又整天悶在實驗室裏研究,對自己的身體不管不顧,時間一長就拖成了肺炎,被迫入院治療。

在醫院待了一周出來,荼京盛第一時間就去問了莫辭的情況,卻從嚴貢口中得知他出院後來過一次就離開了,此後再沒了音訊。

荼京盛這時才想起自己連他的聯系方式都沒有。

此後數月過去,莫辭失蹤的消息在各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傳開。

那時荼京盛已經成了享譽全球的青年科學家,在研究院成了領軍人一般的存在。周圍那些曾和他一個級別的同事都若有若無地和他疏離開來,唯有嚴貢與他的關系,反倒這一年多的相處中愈發熟絡,幾乎是荼京盛走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也不需要前者開口,他便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那時候研究暫告一段落,荼京盛在研究院的事不多,回家的次數便多了起來。剛開始的時候,他還能和荼謹賢彼此心平氣和地坐談片刻,可沒過多久,卻就因為工作與生活上的事情起了沖突。

荼謹賢依舊希望荼京盛能夠如他願盡早成家,而荼京盛卻以沒有遇到合适的人屢次推回了荼謹賢的催促。一來二往,父子間的關系逐漸走到了難以挽回的地步,荼京盛卻因為即将投入新的研究而不得不将這份矛盾推置腦後。

臨近中秋,本該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時候,荼京盛卻整日地将自己關在工作室裏不出來,就連嚴貢也被拒之門外。

在工作室的桌面上,有一塊向來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地方,與周圍的淩亂形成鮮明對比,那裏放了一個相框,裏面是一張全家福。研究累的時候,荼京盛就習慣坐在桌前,看着那張全家福出神。

中秋前不久,他正好和荼謹賢大吵一場,中秋假期荼京盛就以加班為由沒有回去。

一直到假期結束,他給荼謹賢打了一通電話,卻又是以争吵落幕。

那時候研究團隊中和他走得近些的人幾乎都知道,荼京盛母親五年前去世,而他又和父親關系不好,因此都勸他出去散散心,荼京盛卻笑着推拒了。

他本想着等手中的事結束,有空了就回去和荼謹賢把話說清。誰知他卻再也沒有等到這個機會。

荼謹賢是在秋分那天走的,離開時悄無聲息,只在沙發旁的茶幾上留下一封親筆信,用一個盛了水的花瓶壓着,花瓶中插了一枝新折的桂花。

“我們家的葡萄這段時間正好熟了,你爸昨天聊天時就讓我今天給他送兩串來,我那時還納悶為什麽要今天送來,他告訴我今天你會回來。我今天一大早正好出去有事,就順便摘了葡萄給他送來,卻看到你們家的門開着,我就走進去了。誰知道……誰知道他就無聲無息地躺在沙發上,已經沒了呼吸……”蔡伯挽着王嬸,站在一旁,兩人的臉色都不是很好。

桂花似乎是今天早上才插進花瓶的,瓶壁上殘留着水珠,洇濕了桌面的信紙,模糊了上面“吾兒荼京盛親啓”一行勁瘦的字體。

……

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人世。

作為父親,看到你取得如此的成就,我感到高興與欣慰。我的孩子終于長大了,并且成為了比他父親更優秀的人,那我也可以安心的離開了。

我其實不懂如何煽情,從小到大也只能教你一些對生活的态度,但我很慶幸,至少你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沒有因為受到我的影響而改變。

五年前你媽去世,我又不止一次地想要去找她。活着對我來說太痛了,即使我知道沖動地離開是一件不負責任的事,可自從她去世,曾經的那個荼謹賢就不複存在了。我再也做不到故作風雅,因為我的浪漫再也無人領悟。

我原本是想看着你成家再離開的,可如今卻遙遙無期。看到你有所成就,我也算安心了。我終于可以去找她了。

願得償所願,喜樂安康。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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