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從先農壇來”
“我從先農壇來”
自從答應師傅随隊以後,他很快帶我去天壇東路的體總辦了張門禁卡。
那天陽光很好,我從總局出來的時候,暖意包裹着每一根發絲,空氣裏都是被子曬過的蓬松味道。
“這裏出來的每個人都是天才,”師傅指着門口進進出出的隊員們感慨道,“但是冠軍永遠只有一個。”
我懵懵懂懂望着師傅,沒能明白他說這話的含義。
他帶我緩緩走過斑馬線,回頭望了眼那扇烏黑色的鐵門。
“不要把自己陷進去。”
這是師傅對我這場漫長旅程的唯一告誡。
之後的很多年裏,我都在揣摩這句話的含義。
帶着不解和困惑與他們中的很多人交織藤蔓。
直到我伴随新星升起,直到我見證群星隕落。
我才明白,原來它是一句俄狄浦斯的詛咒。
當我明白它的意義時,早已深陷其中。
*
17年12月剩下的日子,我一頭紮進期末苦海裏,還這幾個月随隊欠下的債。
實在學不下去的時候,就會去翻翻莎莎大頭的微博換換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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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莎也是馬不停蹄趕着各種比賽,忙到在微博上吐槽自己是“超人”。
我順手翻到評論。
意外發現大頭好像又有了新外號。
王頭:“你告訴他們我叫小豆包”
莎莎:“我告訴他們我叫王大頭,小名豬頭”
那個emoji小豬是莎莎給她頭哥最後的體面。
我剛想微信找莎莎調侃下他倆,莎莎卻給我發來了新信息。
莎:[笙姐,今年跨年怎麽過?]
我:[寡着過,狗頭.jpg]
莎:[哈哈哈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涮肉?]
我:[你們是指?]
莎:[劉指跨年約了大頭和我吃飯]
莎:[大頭順便叫了龍哥]
莎:[我想着幹脆把你也叫上]
國正指導和師傅很熟,所以托師傅的福有幸和他吃過幾次飯。
印象中的劉指說話不急不慢,性格儒雅溫和、內核極穩。
都是熟人,我也沒再推脫。
畢竟還是那句,我拒絕不了莎莎。
31號晚上我們約在了天壇南門的南門涮肉。
“怎麽選在了人這麽多的地兒?”龍哥好奇道。
這店是天壇的老打卡點了,要不是劉指讓大頭提前訂包間,還真不一定能吃上。
“怪我怪我,本來想帶你們去吃老五四季,誰知道8點他們還要整個總結會,我得找個近點的地兒吃完好趕回去。”
劉指語氣裏的歉意在他被蒸汽熨紅的臉下顯得更加真誠。
“這有啥劉指,老五老北京常去吃,倒是這兒因為人一直多,來的倒挺少。”
大頭邊說邊給莎莎夾了滿滿一筷子羊上腦。
“喏,怕你夾不到肉,這鍋對你的小短手不太友好。”
終究是落不下一句損。
莎莎白了他一眼,心滿意足地把肉蘸滿麻醬。
劉指滿臉欣慰,“當初提議給你倆配的時候,我還擔心你倆處不好,現在看來我這擔心是多餘了。”
“他倆天天打打鬧鬧,可粘乎了。”龍哥不忘補一句。
“我倆這叫不是冤家不聚頭。”
莎莎嘴裏塞滿了肉,鼓着腮幫子像只小倉鼠般着急解釋。
“你慢點兒吃,沒人和你搶。”
大頭又喜提莎莎一胳膊肘。
劉指正了正色對大頭說:“你可得好好護着咱莎莎,當初我可是費了好大勁才給你争取到個這麽優秀的正手搭檔。”
劉指雖然不是大頭的主管教練,但确實一直對他照顧有加。
“他可護着了,掉地上的球莎莎就沒撿着過一個。”我也忍不住打趣他倆。
“孫穎莎限定款球童。”龍哥的總結果然精辟。
“不是龍哥……”大頭自己也被逗樂了。
“其實今兒還有個事。”看大家也調侃的差不多了,劉指就拉回了正題上。
“今晚的會,我估計會讨論明年混雙配對的事兒,所以我想先來問問你們的想法。”
他瞥了眼大頭,“大頭我就不問了,能有這麽好的搭檔是他的榮幸,所以我就想問問莎莎,你明年還想和大頭配嗎?”
劉指話音落地,大家都屏氣凝神看向莎莎。
所有人,除了大頭。
他裝作毫不在意地攪動麻醬汁,但僵硬的背脊和不均勻的呼吸還是出賣了他的緊張。
莎莎轉頭看了眼不知道在鼓搗些啥的大頭,大大方方答:“當然可以,不過有機會也讓我和龍隊配配看呢。”
“你想得倒挺美。”大頭心裏的石頭落地,又開啓怼豆包兒模式。
“我覺得也不是不行。”龍哥火上澆油。
“啧,龍哥……”大頭無語經典複現。
*
吃完火鍋送走劉指,莎莎說太撐,提議繞着天壇公園散散步。
“讓你少吃點吧你不聽。”
“還不都是你給我夾的,豬頭!”
我們一路沿着永定門東街往西走,風在光禿禿的樹枝丫間呼嘯穿梭,冬意正濃。
“天氣預報說今天夜裏有雪。”龍哥瞥了眼手機提醒道。
“下雪天和煙花最配了。”莎莎滿眼憧憬。
“這裏是北京,去哪兒給你放煙花?”大頭一邊嫌棄一邊順手給莎莎蓋上了羽絨服帽子。
果然不出所料又吃莎姐一白眼。
“大頭,你看前面。”龍隊平和的語調裏帶着些許激動的顫音。
我随着他的聲音擡起頭。
“北京市先農壇體育運動技術學校”。
質樸的名字在一閃一閃的燈帶下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這裏是?”我不明所以。
“京隊。”大頭答。
“京隊?”我詫異地重新望向那個門牌,一瞬間它似乎變得高大耀眼起來。
“是,我就是從先農壇來的。”大頭動容地擡起頭。
“我也從先農壇來。”龍隊接了句。
他倆仰頭回憶着過去,而我回頭望向我們來時的路。
原來,從先農壇到天壇東路,也不過只隔着一個天壇的距離。
而這不到兩公裏的路,卻有很多人用一輩子,也沒能走完。
“那時候他還有個外號,”龍哥指着大頭對莎莎和我說,“叫‘大爺殺手’。”
莎莎一聽頓時樂了:“哈哈哈為啥叫這名?”
“那時候還是張雷張指,他經常帶着大頭去公園裏找大爺打比賽,說大爺路數多、招數奇。”
“但凡碰到個不服的硬茬兒,他就會請出咱們的王頭頭小朋友。”
“真的假的頭哥?”莎莎笑到喘不過氣。
王頭被迫揭開自己黑歷史,“真的,他們還給我編了個口號:來人關門放大頭,打遍大爺無敵手。”
莎莎差點沒笑撅過去。
“你笑啥小豆包兒,你頭哥我在這一帶可是遠近聞名。”
話雖說得硬氣,但拉着龍隊離開的手倒也同樣用力。
*
我們四人沿着天橋南大街繞過天壇。
“看!祈年殿的燈亮了。”
順着莎莎手指的方向,夜幕下的祈年殿仿佛一顆萬籁俱寂裏獨自生輝的明珠。
“紅瓦藍牆,片片祈年。”莎莎念出一句。
“你說啥小豆包?”大頭假裝不可置信地問,“啥時候變成詩人了,我們的莎——士比亞女士?”
“是我在天壇文創店裏看到的留言,”莎莎知道大頭又要欠了,“就是突然想起來,感覺挺應景。”
“你啥時候跑到天壇來的?”
“我剛來一隊的時候,經常會來這裏走走。”
莎莎眼底波光盈盈,滿是感慨地望向遠處的祈年殿。
“那時候我臉皮比現在還薄,正好換教練也不太适應,碰到被訓或者練得不順的時候容易鑽牛角尖,所以我就會跑這裏來散散心。”
大頭愣愣地盯着莎莎,微張的嘴半天也沒能出聲。
“人不多的時候我最喜歡去回音壁喊話。”莎莎兀自說道,“我就站在回音壁的東邊,朝北狠狠大聲地喊。”
“那得去西邊才能聽到對吧?”我問。
“對,”莎莎點點頭,轉頭突然問我:“笙姐,你信不信有平行時空?”
“也許吧……”話題換得太快我還沒來得及跟上。
“我還挺相信的。所以每次我都覺得回音壁西邊好像站着個未來的我,聽我和她叨叨我走過來的每一步。”
“她會聽到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說這話的是龍隊。
“嗯?”莎莎似乎也感到意外。
“她一定會聽到。”
龍隊帶着平和的笑直視着莎莎的眼睛,回答字字清晰。
如果以奧運為計,乒乓球的四年可以稱為一個輪回。
而這是一個比她多經歷三個輪回的前輩給她的承諾。
它堅實、溫暖又篤定,像是迷茫夜海上的燈。
在青春黯淡時點亮的瞬間,暗夜如晝。
少女的眼眶微紅,似乎是因為呼嘯的寒風,又似乎是因為眼中的水霧。
“大頭呢?”莎莎揉了揉眼睛,發現大頭不知道跑去了哪裏。
“他剛說要去物美便利店買點東西,”大頭走之前和我嘟囔了一嘴,“我們去紅綠燈那裏等他吧。”
體總門口的交通指示燈紅了又綠,綠了又紅,直到我們聊得口幹舌燥、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少年才姍姍來遲。
他的手裏攥着一把五顏六色的長條。
遠遠看像是一捧冬天盛放的花束。
“我的天!仙女棒!”莎莎的聲音裏是抑制不住的激動,迎着大頭沖了上去。
“老板可是從倉庫給我翻出來的最後存貨。”
少年朝着女孩晃了晃手中的戰利品,得意的神色像是打了勝仗的将軍。
“為啥……”我正好奇大頭為什麽費這麽大勁也要買仙女棒,一粒細碎的冰晶落到了我的肩頭。
“下雪天和煙花最配了。”
莎莎的話閃過腦海的瞬間,我把問題咽了回去。
畢竟,答案我已經找到。
因為下雪了,因為恰巧,她最喜歡雪天的煙花。
雪花在忽明忽暗的燈影裏變得細碎,光影斑駁下男孩呼着白汽,帶着意味不明的笑臉。
“點上吧,點上我給你倆拍張合照。”
情緒比理智先一步告訴我,我應該記錄下這一刻。
火花照亮女孩瞳孔的瞬間,女孩注視着翻飛墜落的火星,而男孩凝視着女孩的臉。
我看着鏡頭裏男孩出神的畫面,靜止、美好又震撼。
書上說,一根仙女棒可以燃燒9秒,釋放出180億個火焰。
而這比銀河星海還要繁多的火焰,終究抵不過她的一個垂眸笑眼。
“來,再并排來一張。”
大頭慢慢挪到莎莎的左側,又把右手的仙女棒全部放到了自己的左手。
在莎莎看不見的角落裏,那只騰出的右手局促地攥拳、展開,微微擡起,試圖環上女孩的肩。
“你快看鏡頭!”莎莎沒心沒肺笑着提醒他。
許是害羞作祟,許是出于尊重,少年最終還是沒能擡起那只右手。
“靠近一點吧。”
這是我能托住他愛意的最後一種方式。
年少的愛總是在無數次的猶豫和試探裏小心翼翼地前進。
像是包裹在奶糖上的糖衣,脆弱又透明。
他倆肩挨着肩背對體總大門站着,手裏的的仙女棒看起來倒也像極了獎杯。
以後的很多年裏,他倆站在領獎臺上,手舉獎杯,拍過很多合照。
煙花四起,彩帶紛飛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2017年的最後一天,在北京漫天飄飛的大雪裏,舉起仙女棒等待我按下快門鍵的兩人。
他們身後是被雪襯得烏黑的體總大門,還有閃爍着“等待”二字的紅綠燈。
要等待的并不只有紅綠燈。
還有18歲的降臨。
少年銘記在心的煙花。
以及天壇回音壁那頭,傳來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