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給我一萬米的時間”
“給我一萬米的時間”
韓公決賽,莎莎大頭對陣特殊的朝韓組合張宇鎮和車孝芯。
上場前,德華重新給大頭的腳做了一次緊急鎮痛。
但他的腳腫得尤其厲害,閉眼咬牙才一股勁給它們塞進鞋裏。
看大頭連站起來都費勁,莎莎眉頭緊鎖問:“實在不行,要不決賽咱不比了吧?”
大頭立刻嚴肅正色道:“胡說什麽呢小豆包,哥說要帶你走到最後就會帶你走到最後!”
然後他又蹦蹦跳跳走了兩步,“你看我這不沒事嗎?一會兒你要是不認真打我可就真給你甩臉了!”
莎莎知道自己拗不過他,一路小跑跟在大頭身後上了場。
雙方比賽一上來就無比焦灼,從1平一直打到4平。
考慮到大頭的腳傷,倆人主要采用發球搶攻戰術,11:5贏下第一局。
“德華,要不再給大頭噴點藥?”中場休息時,莎莎盯着大頭的腳擰着眉心問。
“沒事,頂得住。”大頭揮揮手示意德華不用麻煩,繼而和莎莎邊讨論下一局戰術邊走上場。
“他真沒事嗎?”我看德華滿臉無奈就知道事情不像大頭說得這麽簡單。
“估計是鎮痛的藥效果不大了。”德華嘆了口氣。
“你是說…他在生生扛着痛打?”
德華點點頭,“你看,張宇鎮的跑位更靈活了,落點變化也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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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幾局比賽,朝韓組合完全調動了起來,跑位越來越拼命,補板越來越快。
最終莎頭1:3惜敗,獲得韓公混雙亞軍。
“沒事,健康完賽就好。”莎莎下場時,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我就不該答應大頭上場,他的腳連動都動不了。”
莎莎低頭摳着衣角,聲音裏帶着哭腔,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
那一聲微弱的哽咽讓我驟然清醒。
我原以為體育競技只該關注名次,我原以為17歲的少女還不懂得心疼。
我好像習慣于大頭對莎莎的保護,卻總是在低估她對他的感情。
大多數人都很擅長隐藏愛意,所以我們喜歡在小心翼翼、別別扭扭、躲躲藏藏裏發現愛情。
可是莎莎的感情似乎太坦蕩了。
直白到不只是我,甚至連她自己都常常渾然不覺。
所以後來,在他們的感情秘而不宣卻又人盡皆知的某個晚上,我曾和她聊起過這種感情。
“笙姐你知道嗎,這麽多年來我們的感情就像是條隐秘的河流。”
“他在往河裏扔石頭。”
“而我在一塊一塊摸着它們淌過這條河。”
微風拂過的夜晚,少女微紅的臉頰上是亮晶晶的眼睛。
“這條河看起來深不見底,但我知道它被填滿了石頭。”
少女的幸福溢于言表,甚至讓我也沉溺其中。
我笑着理了理她被風吹亂的發絲。
“莎莎,其實不只是他在往河裏扔石頭。”
“嗯?”
“他也未嘗不在淌過這條河。”
*
18年7月23日,我随莎莎大頭一起前往成都進行亞運會封閉訓練。
其實原本翻譯并不需要跟封訓,但師傅希望我能更加身臨其境地了解乒乓球術語。
正好我放暑假,也樂意陪着他倆。
“你的腳沒事了吧?”看着在莎莎跟前生龍活虎的大頭,我指着他的腳問。
“嗨,這都小傷,很快就好了。”
“是嗎?那時候可給我們莎莎心疼壞了!”
又開始了,我這顆八卦的心。
大頭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然後又假裝傲嬌地逼問一旁向我投來殺意的莎莎:“真的嗎小豆包?”
“心疼你個錘子!”莎莎氣鼓鼓地嘴硬,還裝腔作勢地伸出了拳頭。
白嫩嫩軟乎乎的,像是小叮當的圓手。
不過,封閉訓練總是枯燥無味且痛苦不堪的。
這句話出自我們的王大頭。
他說的倒也是真心話,連我這個非體育專業人士都深有同感。
每天早上6點半,訓練集合後,我負責收繳他們的手機。
不過這個規定背後被吐槽過無數次的始作俑者,早已無從考證。
畢竟瓜隊從來不缺刺頭。
手機收齊後,他們開始晨跑,而我一般在跑道內圈散步,耳機裏聽Podcast。
大部分時候,晨跑這項運動,是被用來醒覺的。
通常第一圈每個人都迷迷瞪瞪哈欠連天,還帶着對昨晚被窩的眷戀,而最後一圈又是神清氣爽迎接嶄新的一天。
我很喜歡看莎莎跑步,尤其是天氣好的時候。
莎莎的皮膚很白,清晨的陽光暈在她周身的時候,像是一塊璞玉鑲上了金邊。
“笙姐,我的姓拼音是Sun,英語裏是太陽的意思。”
有一次給莎莎縫名牌,她指着自己的姓對我說。
這名字和她再合适不過。
畢竟,在她方圓5米內,我總能看見大頭這朵頭發炸開的向日葵。
我時常忍不住擔心他那明目張膽的心思被這群老狐貍們察覺。
不過這種擔心在回到訓練場上時,倒也顯得多餘。
除了白天密集的訓練,他們晚上還要進行戰術分析讨論,通常晚上回去已經是11點多。
但身體和技術上的訓練遠遠不夠。
為了模拟亞運賽場的激烈競争,教練組每周都會安排分組考核。
考核有單打項目,也有團體項目,每周更新積分,按照積分排名挂榜公示。
“這會不會太打擊排名靠後運動員的信心?”第一次幫李隼指導更新排名榜的時候,我看着名次并不靠前的莎莎大頭問。
“梁笙吶,不排名次,怎麽能叫競技體育?”李指反問我。
我承認自己提了個愚蠢的問題。
“克服自己的弱點是貫穿所有運動員職業生涯的命題,”李指不緊不慢地掃視着榜單,“但其實在這之前還有一步,也是最難的一步。”
“那是什麽?”
“他們得先接受自己的弱點。”
是我沒有想到的答案。
“能出現在這裏的運動員,大多是好勝心極強的。争強好勝的人性子都挺犟,所以弱點往往會成為他們的包袱。”
說到這裏,李指指了指正在上混雙訓練課的莎莎和大頭,“尤其是像他倆這樣從小就在隊裏還有天賦的,包袱反而更多。”
這話說得我不由得擔心。
李指卻雲淡風輕,“這都是頂級運動員必經的路,能甩掉包袱的人才能走到金字塔尖。”
“你會見證的,你要對他們有信心。”
李指離開時,給我留下這麽一句。
也是,我還能陪他們一起走很多很多年。
*
集訓期間,唯一的放松時間就是幹飯,莎莎一般都會等她哥一塊兒吃。
之前在體總的時候,我也總和他倆一起吃飯。
倆人的小嘴都細細碎碎的,邊吃邊聊一頓飯能吃上半個多小時。
大多數時間我都在旁邊安安靜靜地聽,有時候他們聊的是今天攻克的難點,有時候是某個教練的糗事,甚至偶爾還有莎莎路上偶遇的游泳隊帥哥。
不過最後一條莎莎通常會被大頭的白眼噎回去。
莎莎在踩大頭雷點這方面,總是樂此不疲。
像個知錯不改的小孩。
一個被某人溺愛過度的小孩。
不過在成都封訓的這段日子裏,二人吃飯時明顯興致都不高。
“你倆怎麽回事?和這盤子裏的蒸茄子一樣蔫。”我忍不住開口問。
莎莎嘴裏一口飯已經被她嚼了好幾圈,聽到我問才咽下去說道,“哎,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我和大頭最近訓練狀态都不太理想。”
“具體是什麽原因呢?”
莎莎搖了搖頭,“我也弄不太清楚。就是感覺自己內戰松松垮垮的,畢竟對面都是認識的姐姐。”
“那你呢?”
我問向對面一聲不吭的大頭,發現男孩臉上因為壓力最近長了不少青春痘。
“不知道。好像就是太想打好了,反而打得很糟糕。”
“尤其是練團體的時候。”莎莎替他補充。
“明天就要中期考核了,”大頭喪氣道:“現在這狀态我實在提不起一點信心。”
“沒事,現在還只是集訓,能發現問題是好事。”我安慰他倆。
“但願我倆都能解決叭。”莎莎用筷子托住下巴喃喃道。
不過,第二天的考核結果表明,他倆的擔憂并不是空穴來風。
“你看看自己打得像個年輕隊員嗎?”
莎莎剛輸給老将木子,李隼指導就立刻把她拉到場下訓起了話。
“我問問你,你平時訓練有目标嗎?達到全隊訓練标準了嗎?”
李指鐵青着臉,我很少看到他如此生氣到失控。
莎莎低頭緊緊抿着嘴,指節攥得發白。
“回答我的問題。”
“不像。沒有。”
聲音雖小卻透露着不甘心。
“孫穎莎,我給你布置個作業吧。”見莎莎的小臉漲得通紅,李指的語氣也逐漸冷靜下來。
“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打乒乓球。”
莎莎眼神裏滿是錯愕地擡起頭。
“你必須先把這個問題想清楚,才能重新開始訓練。”
而另一邊男隊的大頭,境地更為難堪。
“王楚欽,你和于子洋的比賽重打。”劉國正指導環着手臂,似乎在用慣常的儒雅隐忍心中的怒意。
“為啥重打劉指?”剛剛輕松贏下比賽的于子洋一頭霧水。
“他剛上場就洩氣還打什麽?”劉指看着大頭,滿臉嚴肅地問。
“前兩個人都輸了…”大頭的狀态确實萎靡不振。
“他怎麽回事?”我拍了拍一邊的大胖,問道。
“我們在模拟亞運團體賽,大頭的隊友已經輸了兩場,給他把氣勢全輸沒了。”大胖滿是悲憫地看着自己兄弟挨批。
“團體賽是5局3勝,讓2追3完全有可能發生,你作為第三個人憑什麽洩氣?”劉指凝視着大頭的眼睛,似乎想把他的想法看透。
“我不想輸,但是這個位置壓力太大了…”
“壓力越大責任也越大,責任越大不應該更把自己調動起來去投入比賽嗎?”
劉指說的沒錯,只是大頭陷在和自己較勁的困局裏。
“比賽困難多,輸贏是一回事,但在場上的氣勢不能輸!”劉指說完看向觀賽區域,“大胖、小胖、高遠、大飛,你們四個過來,就坐在這裏,這次你們就負責全程給大頭加油。”
“啊?我們都來嗎?”一邊剛和鳗魚約好飯的高遠心裏叫苦。
“是。而且如果大頭這場輸了,你們四個今天晚上和他一起跑一萬米。”
“一萬米?!”這下不止高遠,四人心态同時爆炸。
“你們五個既然要一起參加亞運團體賽,從今天開始就要綁在一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劉指的語氣不容辯駁。
大胖生無可戀地給大頭來了一套馬殺雞:“弟,你今天是我哥,我求你一定把這場給我贏下來。”
大頭兩手一攤無奈道:“得,誰不想贏呢?”
“你咋回事?以你平時的水平贏那哥們應該不算難事啊?”大胖撓了撓頭,小聲嘀咕。
大頭搖了搖腦袋,繼續上場比賽。
但士氣正盛的于子洋很快又打了大頭2:0。
“大頭大頭!有勇有謀!”大胖為這一萬米真豁出去了,在場邊扯着嗓子喊起了應援口號。
觀戰兩局的小胖也發現了問題所在,直接當起場外指導:“反手拉不動就換正手!拉長不行就擺短!不要和他犟!加油加油!”
連一直待在角落自己反思的莎莎也被大胖的聲音吸引過來,和四人一起為大頭贏下的每一顆球拍手叫好。
第三局大頭終于慢慢找到感覺,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
但由于第四局的無謂失誤偏多,大頭還是1:3不敵于子洋輸掉了比賽。
“我對不起大家。”
這是大頭下場後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
*
晚上下訓後,大頭按照國正指導的要求,準時來到了操場。
“其他四個人呢?”劉指問。
“是我輸掉的比賽,我自己替他們跑完。”大頭不想連累大家。
“那你能一個人打完團體賽嗎?”劉指的聲音不免提高了幾分。
“報告教練,他不能。”
遠處帶着衆人走來的大胖揮了揮手裏的毛巾。
“你小子溜這麽快幹啥,我們幾個又不會為這事吃了你。”
男孩們身上帶着訓練殘留的熱氣,一股腦轟轟烈烈地湧到我面前。
“那…你來幹什麽?”
不僅出乎大頭意料,我更是沒想到,他們的身後,還跟着一個披着白毛巾的莎莎。
“我跟李指申請了,請他給我一萬米的時間,把白天的問題想清楚。”
“這是被罰不是玩兒孫穎莎。”大頭怕莎莎一時熱血上頭。
“我知道這是懲罰,我的問題比你還多。”莎莎的語氣冷靜又真誠。
“行,那都跑起來吧,跑起來把該想的問題都想清楚。”
随着劉指一聲“開始”,大頭立刻沖到了前頭,莎莎也緊随其後。
一個像靜谧草原上的雄獅,另一個則像深邃夜海裏的白鯊。
“他倆心裏都有疙瘩沒解開呢。”劉指平和的語氣裏是難掩的心疼。
我點點頭:“莎莎這麽小就跟着這些姐姐打球,內戰的時候沒那股狠勁兒,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她是個重感情的人。”
“體育競技是個很矛盾的東西,球場上可以是情同手足的戰友,也可能是頭破血流的對手。”劉指說這話時滿是感慨。
“所以這就是李指讓她想清楚為什麽打球的原因?”
“對。要想在這裏取得成績,就必須明白,她不是來這裏交朋友,而是來拿冠軍的。”
“可他們的感情也并非如此非黑即白對吧?”我看向跑在他們身後的其他四人。
“所以這也是頂級運動員必備的修養——分得清事業和生活。”
“那大頭呢?他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壓力?”
“因為瑞典團體世乒賽。”
“瑞典團體……”短短幾個字,對我卻如同醍醐灌頂。
“那時候有主力們帶着拿冠軍,所以給他招了很多罵名。”
原來,那場流言的風暴,終究還是成為了深紮在他心頭的肉刺。
遠看波瀾不驚,拔出卻鮮血淋漓。
“這次都是年輕小将,他很想證明自己。”
“當然,他也很怕證明不了自己。”
所以莎莎才會在昨天吃飯的時候和我提到“團體賽”。
原來她也在仔細地收集,收集疼痛給那個陪她長大的男孩帶來的褶皺。
然後用她溫熱的小手,一寸一寸地熨帖撫平。
大頭穿過終點的時候,“咚”的一聲躺倒在了草坪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似乎是要排出內心積郁的所有渾濁。
随後莎莎也跑完一萬米,躺倒在他的身邊。
嘶啞的蟬鳴、豆大的汗水、暴雨後的土腥氣混合着燥熱的晚風向我襲來。
像是柑橘成熟時褪去爆裂的酸澀,開始慢慢沁出甜蜜的期許。
一股無名的熱血湧上我的心頭,又莫名成為熱淚潮濕我的眼眶。
少年乘風去,歸來正當時。
這十個字,是我能對那個獨一無二夜晚的唯一描述。
在這個普通卻又非比尋常的夏夜裏,他們終于把包袱留在了呼嘯而過的風中,開始和缺點、和過去、和傷痛、和自己和解。
所以他們又能再一次,以輕松的、清新的、青春的樣子站在我的眼前。
如果說還有哪句話,能在那晚沖出情緒的氤氲留在我心裏,大概只有踏出操場的那刻,大頭對莎莎說的那句。
“莎莎,跑完這一萬米,我們都要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