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聽到回聲了嗎?”

“聽到回聲了嗎?”

2020年春節前,我向隊裏提交了辭職申請。

劉主席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感慨道:“看來你師傅确實很了解你。”

“畢竟,他投出的可是那張唯一的否定票。”我笑着緩解離別的氣氛。

主席會心一笑,“你在隊裏的這些年,年輕隊員們都挺喜歡你。年前我們打算辦個年終酒會,也正好給你送送別。”

“好。我也正想和大家好好告個別。”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年終酒會那天,我帶上了那臺記錄過許多重要時刻的相機,為了在離別前,留下一些珍貴的瞬間。

“笙姐!你怎麽這麽突然就要走了!”陽陽一見到我,就沖了過來。

“是啊,你走了誰還陪我們一塊兒吃瓜嗑糖啊!”佳佳也緊随其後。

我勾住她倆的臂彎,“我們不是還有個群聊嗎?”

“今日捏臉否!”她倆心領神會,異口同聲道。

這還是18年遼寧鞍山全國乒乓球錦标賽留下的寶貴財産。

“捏臉?捏誰的臉?”身後的大頭如同觸發了關鍵詞,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

“還能捏誰的臉?當然是你家小豆包的咯!”自從那次實戰演練後,陽陽打趣起大頭來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嗯?我同意了嗎你就敢捏?”大頭也直接擺爛攤牌,給陽陽塞了口紮實的狗糧。

陽陽被噎得無話可說,指着臺上做演出準備的駐唱歌手道:“別急,等我把莎莎找來,你倆必須去那兒給我合唱一首《簡單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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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立刻拉着佳佳滿場找起了莎莎。

“咋的,你打算公開了?”我意味深長地瞥了眼大頭。

“嗯?”他訝異地看向我。

“在我面前就別裝傻啦,莎莎都告訴我了。”

“嘿我說這小豆包,她怎麽既不讓我公開,又自個兒往外說呢?”大頭委屈嘟囔道。

“是你太明顯……”

話還沒說完,龍隊從吧臺拿來一杯Mojito和一杯Tequila Sunrise遞給我們,“剛調的,你倆一人一杯,自己挑。”

大頭倒是全無平日的紳士風度,毫不猶豫地挑走了那杯龍舌蘭日出。

龍隊撇撇嘴,忍不住損他幾句:“怎麽滴,因為這杯有sun是吧?”

“也不完全是,”大頭帶着小心思被戳穿的心虛悻悻一笑,“主要是莎莎愛喝。”

龍隊沒忍住剮了他一眼,“你小子收着點吧,再這樣全隊都要知道了。”

“知道...”大頭反應一秒,驚訝道:“您也知道了龍哥?!”

龍隊無奈點頭:“我猜的。”

“你看,我說吧。”我朝大頭攤了攤手,“你倆都快隊內半公開了。”

大頭語塞,沉默半晌。

駐唱臺演出的鎂光燈亮起,周遭慢慢黯淡,大頭的眼角卻泛起微弱的光。

“笙姐,那天莎莎對我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是個十足的膽小鬼。”

“明明那是過去我日思夜想一直希望聽到的話,可當莎莎把它們轟轟烈烈地捧出給我時,我竟然在那一剎那慌了神。”

“一直以來,我好像總有很多要擔心的事。我擔心教練組會為難她,擔心輿論會拖累她,也擔心他們說,站在王楚欽身邊的孫穎莎,并沒有成為一個更好更快樂孫穎莎。”

他的手慢慢摩挲着那杯龍舌蘭日出杯壁上橙紅交接的分界線,那色彩明豔又熱烈,像極了太陽噴薄而出前的天際線。

“可是我偏偏忘了一件事——”

“她可是孫穎莎啊。”

駐場歌手用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開始唱起《City of Stars》,而我的腦海裏卻始終回蕩着大頭的這句話。

“她可是17歲就橫空出世的孫穎莎,是跑一萬米都不帶眨眼的孫穎莎,是比賽落後咬着牙濺別人一身血也要追回來的孫穎莎。”

“我又有什麽資格,擔心義無反顧站在我身邊的她,會因為那些外界的污言穢語,耽誤自己追逐熱愛和理想的腳步呢?”

大頭自嘲地笑了笑:“所以,當她說出唯獨我、只有我的時候,那感覺就像是陽光灑下來滲滿了玻璃的縫隙,她把全部的我拼湊完整了。”

“Who knows(誰又能明了)

I felt it from the first embrace I shared with you(我感覺到你我初次擁抱時)

That now our dreams(所懷有的那些夢想)

They’ve finallye true(都已一一實現)”

萦繞耳畔的熟悉旋律如同楚欽這些話的和弦,共同觸動着我。

我輕聲感慨道:“莎莎和你都很會愛人,你們就像《愛樂之城》中的Mia和Sebastian一樣,在彼此低谷的時候,成為了對方的精神支柱。”

“但我不希望我們成為他們。”大頭笑着,神情卻格外篤定,“其實,在禁賽這段時間裏,我又重新去看了遍這部影片。”

“男女主必須要在夢想和愛情之間做出抉擇,是因為他們所追求的事物,本身是沖突的。”

“可我和莎莎不一樣啊。看這部片子的時候我就在想,她和我從無到有真真切切地一起走過了這麽多年,最後如果是因為成績的參差、錯位的人生和未蔔的前途而分開——”

“那老了我該有多後悔。”

我愣了愣神,“原來...你已經在想這麽長遠的事情了啊。”

大頭看向角落裏和陽陽嬉笑打鬧的莎莎,眼神滿是真摯。

“其實,從對她确定心意的那一刻起,我早就已經在腦海裏和她走過一輩子了。”

*

酒過三巡,離別的不舍和不同人說了一句又一句,直到最後,莎莎才出現在我身邊。

“莎莎,我這一晚上都沒怎麽見着你。”半分醉意裏,我輕輕貼近她,是那熟悉又好聞的牛奶杏仁香味。

“因為我不需要通過這場酒會和你告別,笙姐。”少女脆生生的語調在嘈雜又浮誇的音樂裏顯得尤為清晰。

我疑惑着擡起頭,對上了她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睛。

“我們肯定會再見的。”

一陣莫名的酸脹感驟然湧上我心頭。

在經歷過這麽多人走茶涼、物是人非以後,她還是始終相信我們之間存在這樣的“肯定”。

“哦對了莎莎,”我伸手在相機包裏摸索着,“我有幾張照片想送給你。”

我仔細從紙信封裏取出提前洗好的三張照片,是我的相機記錄下的有關于他倆的珍貴瞬間。

我把它們一張一張遞給莎莎。

“這張是最近軍訓拍的,就是咱們去鐵道兵紀念館的時候,你還記得吧?”

莎莎“撲哧”一笑,“當然。大頭和我都穿着軍訓服,他非要拉着我拍張合照,你看他呲着大牙樂的!”

那天大頭确實格外開心,少男少女在衆人心知肚明又無法挑明的默契裏,拍下了那張名為“搭檔”的合照。

我笑而不語,又遞給她第二張。

“這張呢,也是我那時候抓拍的,還記得不?”

看到照片的瞬間,莎莎的神色和語調都變得柔和起來,“青奧會嘛,怎麽可能不記得。大頭可得寸進尺了,獎勵捏臉還不夠,那次偏要讓我獎勵他摟着拍張合照。”

那天男孩心思直白得有些明目張膽,帶着勢不可擋的張揚肆意和無法抑制的喜悅情緒,兌現了他渴望已久的獎勵。

“那你知道為什麽他這麽執着嗎?”

莎莎不解,搖了搖頭。

我把最後一張照片也遞給了她。

漆黑又模糊的畫質下,少男少女羞澀的臉被仙女棒的火焰襯得格外明亮,女孩明媚燦爛又沒心沒肺地大笑着,而男孩的心思卻都在他那局促懸在半空的右手上。

那是2017年的最後一個雪夜。

恰如其分的距離裏湧動着暗自發酵的隐晦愛意。

看到那張照片的瞬間,莎莎怔了怔,喃喃道:“難道,大頭那時候就……”

“是啊,那時候他可就‘圖謀不軌’了。”我笑着打趣她。

然而莎莎只是死死盯着那張照片,漸漸紅了眼眶:“謝謝你的禮物,笙姐。”

“沒有你的這些照片,我可能還意識不到,原來我們走到這一步,已經用了這麽多個日日夜夜。”

“可你們都沒掉隊不是嗎?”我欣慰地看着莎莎感慨道。

“莎莎,你還記得我師傅說過,也許我能在這裏找到答案嗎?”

“記得。”莎莎點點頭。

“其實那時候他很篤定我會留下來,因為他清楚我會在哪裏找到答案。”

“在...我和大頭身上嗎?”莎莎遲疑着問。

“是。”我懷着滿腔感激直視着眼前的女孩,“在我過去的成長環境裏,愛這種東西,更像是一種賞賜。”

“我總覺得,能夠愛或被愛就很奢侈了,畢竟愛它很脆弱,容易變質、容易消散、容易轉瞬即逝。”

“可是我在你們身上看到了愛的另一種方式。”

“原來愛可以那麽堅定,原來一個人真的能夠透過謊言、穿過隔閡去愛着另一個人的本質。”

“所以莎莎,我也想帶着這個新的答案,去直面我過去的疑問。”

“笙姐,你一定會找到自己的解法的,一定。”莎莎篤定地握了握我的手,“希望到那時候,我也能和過去的自己,滿懷自豪地聊聊這條來時的路。”

少女烏黑的眸子裏閃爍着憧憬和期許。

“到那時候,我們再去趟天壇吧,莎莎。”

再去回音壁,見一見17歲的你。

*

離開體總後,我的日子似乎不再那麽有序,但卻新鮮、忙碌又充實。

而在這些多變日常裏唯一不變的,是但凡莎莎和大頭有重大比賽,我都不會缺席。

只是作為一名合格的觀衆,賽場之下,我不再、也無權再介入他們的生活。

只有在那方小小的看臺上,我才能真正和他們連接起來,感受他們的喜悅、激動,甚至還有痛苦和悲傷。

而2024年奧運會,是巴黎盛夏的一場寒冬。

在那場寒冬裏刮起的西伯利亞冷風,帶着浸入骨髓的刺痛,給我落下了漫長的後遺症。

【笙姐,莎莎答應我了,要是這次奧運順利,我們回去就訂婚。】

【到時候,我倆就可以合法公開了。】

這是巴黎出征前,大頭給我發來的訊息。

巴黎結束後,我沒能等到這兩條信息的下文。

但我一直在等。

等它給我帶來解藥,治愈我這場經年的病症。

直到2028年奧運會,舉辦地在洛杉矶,《愛樂之城》裏Mia和Sebastian相遇和分別的地方。

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我猛然想起2020年初的告別酒會裏,大頭和我說的那些話。

“莎莎和我,不是Mia和Sebastian。”

也許只是機緣巧合,但卻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席卷我全身,那一絲時不時在我骨骼裏作祟的寒意,大約真的要煙消雲散了。

我的預感向來準确。

那天我站在一片紅旗海裏,看着他們各自站上最高領獎臺,泣不成聲。

這一天,無論是他們還是我,亦或是千千萬萬個我,都期盼太久太久了。

而讓所有人更為沸騰的,是一張在網上瘋狂流傳的照片。

青奧會時隔10年之後,男孩再次用金牌,圈住了同一個女孩。

2018年在人群中高喊着托舉起男孩愛意的我,大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再次複刻出這張合照,他們用了整整十年。

那天,我在準備返回北京的機場裏,看着“今日捏臉否”群聊裏炸開了鍋。

陽陽:【笙姐,這大哥真豁出去了,居然在團體合照完,要求攝影師給他倆再單獨拍一張。】

佳佳:【關鍵是他居然又用金牌圈住了莎莎!】

佳佳:【你知道嗎,整個教練組都傻眼了...】

我發送了一張“不愧是他”的動圖。

陽陽:【笙姐你還誇他呢,你知道網上給他罵成啥樣了嗎?】

我:【這樣大喜的日子,為什麽要罵他?】

佳佳:【畢竟他倆一直沒公開,不少黑粉總說他蹭莎莎熱度,這次估計又要罵得更難聽了。】

我:【莎莎不想公開嗎?】

陽陽:【怎麽會呢,莎莎也不想他被罵成篩子,還不是那幫老頭不讓他們公開!】

我:【都多少年了,咱瓜隊還是那麽封建啊...】

佳佳:【可不嘛,明天他倆還得合體參加個直播采訪,我已經建議莎莎幫大頭屏蔽彈幕了。】

我:【去哪裏直播?】

佳佳:【格裏菲斯天文臺。】

看到這個地址,我敲字的手指微微一顫。

格裏菲斯天文臺,那裏見證過Mia和Sebastian愛到最熱烈時最浪漫的一舞。

因此,飛機抵達北京的第一時間,我就打開了佳佳發在群裏的直播鏈接。

各家媒體的長槍短炮,早已對準了他倆。

佳佳:【莎莎和他們交涉關閉彈幕,但失敗了...】

陽陽:【這群無良媒體真是不管大頭死活啊!】

佳佳和陽陽在群裏義憤填膺道。

直播裏主持人問着千篇一律的老套問題,莎莎邊回答邊往屏幕前湊了湊,似乎想擋一擋大頭看向彈幕的視線。

而鏡頭裏的王楚欽,雖然面帶微笑,卻掩蓋不住眼底的委屈和失落。

“想必二位都看過《愛樂之城》,這裏就是這部電影的取景地,一個愛和理想同時發生的地方。莎莎在這裏有沒有什麽想對自己的老搭檔說的呢?”

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早已不抱有任何期待。

按照瓜隊的答題模板,大約又是些無關痛癢的感謝和希望。

可莎莎卻在聽到問題後,低頭沉默了許久。

“莎莎,有什麽想對楚欽說的話嗎?”

主持人見莎莎遲遲沒有回答,再次提問道。

莎莎慢慢擡起頭來,沒有着急回答,只是透過人群的縫隙,俯瞰着眼前的這座城市。

正是日落的藍調時刻,天臺上深情擁吻的戀人,遠處瞬息萬變的玫瑰色日落,還有夜幕降臨時,燈火如星星碎金般閃爍的洛杉矶城。

少女的眼眸裏滿是留戀。

她轉身看向一邊垂頭等待答案的男孩,語氣中透露出一種不顧一切的決心。

“楚欽,我們擁抱一下吧。”

她說。

“嗯?”男孩詫異地猛然擡起頭。

“這麽漂亮的日落,我們擁抱一下吧,哥哥。”

她重複一遍,溫柔又堅定。

二人對視的瞬間,大頭立刻明白了她的用心。

男孩再也無法保持冷靜,他激動顫抖着伸出雙臂攬過女孩的腰,緊密、厚實地環抱住他的女孩。

他彎下身子,将臉深深埋進女孩的頸窩,那力道恨不能把女孩揉進自己的胸膛裏。

洛杉矶華燈初上的夏夜,夢想和愛在格裏菲斯天文臺再次同時發生。

他們似乎相擁了一個世紀。

而在那個漫長又纏綿的擁抱裏,直播彈幕癱瘓,主持人宕機。

【woc這是公開了嗎?!】

【家人們!十年了!!終于!!!】

【哭死!莎頭是真的!!!】

……

鋪天蓋地的彈幕直接給直播間沖成了黑屏,過了整整10分鐘才恢複信號。

主持人也終于回過神來,而這次,她丢掉了那份提前寫好主持稿。

“剛才幸福來得太突然,給我們大家都整懵了。但直播最後,我想替屏幕前的所有觀衆,問一個藏在我們心裏很久的問題。”

鏡頭前二人臉色緋紅,又心照不宣地瞥了眼對方。

“你們現在是...什麽樣的關系呢?”

莎莎掃了眼大頭,示意他來回答。

大頭還沒能從剛剛的擁抱中回味過來,見莎莎執頭,手忙腳亂地掏了掏口袋。

在周遭一片驚嘆聲中,在莎莎無奈的白眼中,笨拙地掏出兩枚對戒,用左手舉到鏡頭前。

随後,他帶着比站上最高領獎臺還自豪的笑容,用右手牽起女孩,驕傲地宣布——

“今天,是我們訂婚的四周年紀念日。”

*

莎莎和大頭官宣後,和“莎頭”相關的詞條在各大社交平臺上爆了整整一天一夜。

以至于第二天他倆回國,接機的粉絲更是把機場堵得水洩不通。

而他倆回國的那天傍晚,我鬼使神差地去了趟天壇。

盡管明知道今天莎莎必然不會出現在這裏,我還是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回音壁。

站在回音壁旁,看着不遠處的祈年殿,過去的一幀幀如同電影情節串聯,一幕幕展現在我眼前。

那個曾經站在回音壁東邊朝北大聲吶喊的女孩,那個相信平行時空裏還有個未來自己的女孩,那個說今天的太陽比昨天更大的女孩,現在究竟等到這條來路的回聲了嗎?

帶着無數個積壓在心的疑問,帶着呼之欲出的強烈情緒,我也面向北方,大聲喊出了那個問題。

“莎莎——你聽到回聲了嗎——”

17年埋下的疑問在靜谧的空氣中循環往複,我笑了笑,內心終究釋然了許多。

而我正準備離開時,卻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男孩臨時替女孩修改了航班,獨自擋在了媒體的槍林彈雨前。

“我聽到了。”

身後那熟悉的聲音傳來時,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轉過身去,女孩笑得依舊熱烈明媚,恍惚中我竟看到了17歲時少女那張稚氣未脫的臉。

“笙姐,我聽到了。”

她說。

“這條來路的回聲,震耳欲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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