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觀音垂淚
觀音垂淚
某人直到開飯都沒有換座位的意思,甚至對李蓮花明顯得要死的咳嗽提醒挑眉回視,頗有針鋒相對的意味。
倒是夾在其中的賀雲舉筷随意吃了兩口便起身離席,也不打聲招呼,顧自上樓去了。
笛飛聲咽下嘴裏不知鹹淡的菜,忽略舌根發麻的感覺,直言問道:“李蓮花,她是人是鬼?”
對側方多病忍不住道:“阿飛,人家賀姑娘只是飯量小了些,你也犯不着這麽說吧。”
“你明白我的意思。”笛飛聲緊盯垂眸不語的李蓮花,聲寒如冰,“她不該出現在這裏,人死如何複生?”
李蓮花扯了個笑:“你瞎說什麽呢阿飛,別吓到孩子了。”
方多病不知所措地捧着飯碗,只感到頭皮發麻:“你們在說賀姑娘嗎,她怎麽了……”
“你在逃避什麽?”笛飛聲眼神淩厲,“你當年不一直都想查清她被誰所害嗎……”
筷子被重重拍在桌面上,響聲驚得方多病渾身一震,李蓮花向來溫和儒雅,鮮少外露自己的情緒,此番能算得上反常。
他語氣冷硬:“你們兩個睡樓下,記得收拾碗筷,安分點別打架,明日若見到有損壞之處,我會記賬的。”
方多病迷茫地眨巴兩下眼,等李蓮花上樓後才疑惑出聲:“阿飛,你說有沒有可能,李蓮花發妻亡故,他思念過度才娶了容貌與發妻相似的賀姑娘。沒想到他還是個癡情人……”
笛飛聲表情一言難盡,把湧到嘴邊那句“白癡”憋回去,撥了一半面前的清炒時蔬到飯碗裏,埋頭吃飯。
正是放多了鹽齁鹹的那盤菜。
方多病心中敬佩,這也是個狠人啊。
再說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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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蓮花平複好心緒,推門進屋,賀雲正坐在床邊研究觀音垂淚。
“阿雲……”
姑娘輕輕擰開橘色球體,正中央一滴平平無奇的液體,随着她的手勢緩緩滾動:“你說,如果我吃了它會怎樣呢?會變成普通人嗎?”
“這也不是仙丹。”李蓮花溫聲接話,卻是意外她沒再勸說自己服下觀音垂淚。
賀雲捏緊手中球狀物,一仰頭,液體順勢落入唇間,下一瞬,姑娘小臉一皺。
“怎麽了?”他見狀走近,賀雲愁眉苦臉,像是這東西極其難吃,李蓮花輕嘆着取出帕子遞到她面前,“不好吃便吐出來,只是藥罷了。你之前不是不想擁有正常人的感覺嗎,怎還……”
話音堵在唇邊,他眼前只剩她忽然放大的杏眸,一點涼意被溫熱的舌尖抵進唇齒,瞬間化盡,暖流随即蔓延至全身,撫慰經脈深處的傷痛。
賀雲退開一點,耳根緋紅:“你感覺怎麽樣?不好吃也不許吐出來哦。”
她是故意的,故意以此引他上鈎,卻用了這般令他措手不及、遐思萬千的方式。
他胸口劇烈起伏數次,才從一片空白中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怎能……”
姑娘似乎都能聽到他心如擂鼓,誰成想做任何事都游刃有餘、八面玲珑的老狐貍也會有這樣手足無措的時候。她捏捏微顫的指尖,擡頭挺胸,想表現得硬氣些:“你要早點吃也沒這事兒了,我是不得已而為之……哎,你不會覺得自己吃虧了吧?犧牲的是我好不好!”
手掌抵上眉骨,遮住視線,一口氣斷成幾截才徹底吐出來,他嘆道:“我……我感覺很好……近十年來,沒有比此刻更好的時候了。觀音垂淚名不虛傳,可它解不了碧茶,待藥效在我體內耗盡,只會比從前更糟糕……”
“誰說不會有別的靈藥呢,多一點時間,也多一些機會。”
溫聲軟語似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來回撕扯,他放下手,艱難地轉過頭去,啞聲問:“你想讓我活下去?”
燭光倒映在她眼中,明明滅滅:“不希望你就這麽死了而已,你別想……”
“那你呢?”兩兩相望,滿目酸楚,他執着地求一個答案。
“僅我一人獨活,我不願意。”姑娘平靜又決絕,轉而蹙眉,顯出幾分無奈,凝脂般滑膩的指腹貼上他的側臉,不算溫柔地擦過,“你哭什麽?我又不逼你……想不起來也不要緊,還有時間。”
還有,繼續逃避的時間。
他貪戀地由她貼近,她的手是暖的,分明是暖的對吧?
“……今年,又要晚些時日了,先去普渡寺也好,不知道老和尚有沒有幫我顧好長明燈。”
賀雲嫌棄似的把沾染的濕痕蹭到他衣服上:“你是跟誰約好了嗎,每年都去那裏。”
“沒有,只是我自己想去。”
“又不是你的家人,還需你來祭拜嗎?那并非你的過錯,你沒必要攬在自己身上。”
他又豈能心安理得。
猶記當年,初聽噩耗。
他忙于門中事務,未能及時給那孩子的姐姐去信告知她家中生變,他們将賀家幼子送去了外祖家。後來他得知孩子在城外慘死,匆忙寄了書信,豈料一月過去,等來的卻是她的死訊。
那時冷若冰霜的石院主還是個有些孤僻不愛說話的小姑娘,跟着師兄們加入四顧門後在他面前也總是小心翼翼的。
小姑娘頭一回,也是唯一一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賀姑娘她……不堪受辱,自戕而亡……都怪我,是我去晚了,門主……”
喬婉娩在旁,同樣淚流滿面,不敢置信。
這怎會是旁人的錯,都是因為他。
……
兩層小樓慢悠悠行了幾日,終于抵達清源山山腳下。
都無需李蓮花裝模作樣喊累,爬到半山腰,姑娘已經累得要鬧了。
“怎麽這麽高啊,我不想走了……”靠李蓮花牽着有什麽用,還是得用雙腿走路啊,入夏了日頭毒,又累又曬,越發難受。
李蓮花一手撐着傘,一手半摟着她:“方多病,你先帶葛潘去百川院複命,我們到普渡寺歇歇。”
方多病自然答應,随後率先離去。
笛飛聲雙手抱臂,半扇面具遮住俊容,朝互相依偎的二人看去:“你倆不是假夫妻嗎,人都走了,別演了。需不需要我幫忙?”
卻是姑娘白着張臉小幅度搖頭:“不勞煩笛盟主,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能忍受笛飛聲靠近,只因曾經相識又知曉對方為人,再多的都會讓她回憶起從前的事。
“為何李相夷可以?”笛飛聲好奇道。
“你哪那麽多話?”李蓮花略顯不滿,還能為什麽,他特別呗,“兵分兩路,你去查名冊,我去找無了。”
片刻後來到普渡寺,小和尚領着他們前往無了方丈的禪房。
無了方丈和李蓮花打完招呼,目光投向與他兩手交握的姑娘,停留幾秒,忽而嘆了句阿彌陀佛:“李施主當年千叮咛萬囑咐的長明燈如今仍在大殿長明不熄。”
“多謝。”李蓮花難得正經地道謝,過後又随性起來,老朋友面前何須端着,“對了,此次來是有重要的事想問你……”
無了和尚示意他們入座:“先讓老衲探探你的脈象。”好半晌無了和尚才收回手,捋了捋胡子,“李施主可是服用過什麽藥物?”
“……觀音垂淚。”近來精力旺盛得可怕,入夜風涼也不會引發咳症,甚至晨起時尋常男子都會有的反應……倒不是說碧茶之毒影響甚多,以往氣弱體虛,總是痛苦大過欲望,他根本無暇顧及這方面。
對此他與賀雲已經進行過深刻的争論了,在他兩回被姑娘踹下床之後,被罵了好幾遍“流氓”和“禽獸”的李蓮花,已然麻木。
“觀音垂淚能暫時壓制碧茶之毒,可總歸無法根除,若日後毒性爆發,後果不堪設想。”無了和尚苦口婆心,“正巧你今日來了,百川院人齊全得很,四顧門故友皆在,老衲這就帶你回去言明身份,武林之大,集衆人之力總有法子救你。”
李蓮花運功掙脫束縛,縱然一成內力對付不了無了方丈,僵持半刻也沒有問題。
老和尚還未出言,姑娘先不高興了:“你嫌自己命太長嗎?知不知道我多不容易才拿到觀音垂淚?”
李蓮花收了勢,茫然反問:“你不就跟笛飛聲說了兩句話嗎?”
“說話不費力氣啊?”
“……你說得都對。”李蓮花放棄抵抗。
無了方丈悄悄觀察二人的相處模式,感情之事出家人不懂,但不願求生的人能鮮活如斯,甚好。
不過能勸總要再勸勸的,老和尚提起雲彼丘,提起李蓮花如今不想再有牽扯的舊人,直言他其實是心有愧疚才始終難以放下。
“你是菩薩嗎?”姑娘輕柔的話音似含嗔怪,“別人害了你,你反倒自責上了,十年畫地為牢能有你命不久矣嚴重嗎?若真意志堅定,為你着想,豈會受人蠱惑。幹脆寺裏大殿給你留個位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