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碧瑜曾天真地以為,自己去培訓的這段時間,工作會有人接着幹。可回公司的第一天,她就知道自己有多麽癡心妄想了。副總編梅麗見到碧瑜的第一句話是:“那套《花季》系列能按計劃出片下廠嗎?”
碧瑜心想,你明知我離開一個星期,那套書的工作也就停在那裏了,怎麽還能如期?她面有難色說:“梅總,出版時間要延後一周。”
“不行,一定要趕在年底出來。時間嘛,擠一擠,總是可以的……”她那抹了channel的烈焰紅唇在上下翻飛,夏姿陳的粉藍外套清涼靓麗。是的,這就是梅麗,永遠保持精致的都市職業女性。
梅麗要做的事從來沒人能更改。在她看來,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延誤出版計劃。作者延誤了交稿時間,責任編輯自己補上;圖書裝幀設計師延誤了進程,責任編輯要趕上;哪怕是她梅麗延誤了出版時間,責任編輯也得想辦法趕上。正因如此,大家背後都叫她“梅超瘋”。
所以呢,“梅超瘋”的邏輯是,你可以休息,但計劃不能因此停滞,即使你是這個計劃唯一的執行者。起初,碧瑜覺得這是個魔鬼邏輯,不可理喻,但現在早已習以為常。因此她也就不再說什麽。
其實,每個人的職業生涯中,或多或少總會碰到一兩個極品的上司,運氣好的話,還有可能是孤品。吐嘈上司,長期雄踞“好同事午餐談話”主題榜的榜首。梅麗是那種專橫型的上司,向來氣場咄咄逼人,說一不二;加上女性獨有的細膩,工作中事無巨細都過問,深受老板信任。連其他部門的同級別主管都讓她三分。
大家最不能忍受的是,她自己沒有私人生活,也想當然認為手下的編輯也沒有私人生活。她很喜歡讓編輯在假期時間做這個幹那個,還不算加班。用編務艾米的話講,這種行為等同于耍流氓。
梅麗并不在乎下屬對她的看法。她聰明、美麗、自信。想要在這個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立足,就必須更強勢。當年,不少比她有才華有靈氣、信誓旦旦要當女強人的同學,進入社會後工作出色,可一旦結婚生子,生活的重心馬上轉移,為婚姻子女所累,淪為蓬頭垢面的黃臉婆。梅麗不願意走這條老路。更不願意讓人認為女人難當大任,所以對自己的手下更是高标準、嚴要求。只可惜,大部分人悟性不夠。
接下來的這兩個星期,除了吃飯和上廁所,碧瑜幾乎是粘在辦公椅上的。七八本書,成堆的校對稿和膠片讓她變成了一臺工作機器。當然,這并非壞事,起碼機器沒有七情六欲,不會有空再想那些傷心事。
這一天是周碧瑜連續工作的第二個周六,稿子對了四分之三,周媽媽打來了電話,噓寒問暖,但主題是探問碧瑜和泰輝的情況。
碧瑜從大二開始跟泰輝相戀,兩人在菁菁校園中共度了最單純最甜蜜的兩年。泰輝畢業後前往美國深造,兩人的異國戀艱難地維持了六年,最終還是走到盡頭。
碧瑜媽與泰輝媽是多年的閨蜜,因此兩個年輕人一有什麽風吹草動,兩位媽媽肯定會互通信息的。
碧瑜對了一上午稿子,頭脹得難受,不想再跟媽媽糾纏這件事,随便搪塞幾句便挂了電話。
當你以為快要忘卻某個人的時候,總會有些人或事會跳出來提醒你。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在忙碌了這些天後,碧瑜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沒事了,誰知道原來一想起還是會煩。一看時間,已是下午一點,她決定放下手頭的書稿,出去透口氣。
公司的附近有家文史書店是碧瑜常去的。書店并不大,像尋常住宅一樣,此一間,彼一間。裏面是古色古香的中國風格,典雅的古琴,時隐時現的薰香,會讓人有穿越時空的錯覺。每一類書的架子拼湊的空間狹小卻不局促,賣的書不必是暢銷的,卻足夠能體現書店老板的選書品味與功力。明清式的桌椅不經意地出現在書架之間,坐在裏面,感覺此時此刻的世界只屬你一人,頗有“年年歲歲一床書”的意境。
碧瑜今天不想看書,卻很想在書店坐坐,也只有這裏才能讓她得到片刻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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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巧他今天來了……去表白嘛。”
“被拒絕怎麽辦……”
隔着花窗,兩個女孩子的竊竊私語飄進碧瑜的耳朵。碧瑜會心一笑,心想沒準又是一段書店情緣。她有意無意地踱步過去。沒過一會兒,只見一個女孩子滿臉沮喪地拉着同伴走了。女孩正當妙齡,一副清純可人的模樣。碧瑜出于好奇,倒想看看拒絕女孩的人是什麽樣的。
轉過拐角,初見八仙桌上參差放了一些書,一杯咖啡,桌子旁坐着一個人,居然是喬楚。碧瑜啞然失笑,輕聲說:
“古人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果然沒錯。某人書讀着讀着也能遇上一段桃花運。”
喬楚擡頭一看,見是碧瑜,也笑了,回應說:“可不是?我今天碰到的盡是‘顏如玉’了。”
“你也是這裏的會員嗎?怎麽以前沒見過你?”碧瑜驚訝地問道。
喬楚笑道:“心中有書,所見便都是書。可見,你今天不是來看書的。”碧瑜望了喬楚一眼,抿嘴笑笑,心想他倒懂我。
喬楚把手上的書一合,轉了轉脖子,說道:“剛好看累了,隔壁有家店的蛋糕不錯,去坐坐?”碧瑜欣然同往。
蛋糕果然美味。兩人坐着有一茬沒一茬地聊,碧瑜覺得胸口的煩悶一掃而光,蠻舒服自在的。
“你經常被小姑娘表白嗎?”碧瑜很八卦地問。
喬楚擺出一副很苦惱的表情:“有時太受歡迎了也不是件好事——你幹嗎笑得那麽誇張?”碧瑜笑得前仰後合。
“我突然想網上的一則笑話……”碧瑜邊揉肚子邊說,“一位老同志勸年輕人說,你們不要老抱怨找不着對象。搞對象就去書店嘛,都幫你分好類的:想找有氣質的去藝術區,想找文藝的就去散文旅游區,想找時尚愛美的你去美容區,想找賢惠居家的去食譜區,想找精明的去經濟金融區,想找年紀小的去教輔區,連年級都分出來了……那小姑娘估計也是聽了老同志的勸才來的。”
“可不是?”喬楚湊趣說,“只可惜找錯區域了。”聊着聊着,喬楚接了一個電話,說有急事,便匆匆走了。碧瑜一下子覺得有點失落,百無聊賴之下又回書店逛了一會兒。打算要走的時候,靈子叫住了她:“周小姐,喬先生是你的朋友吧?他先前買的書忘記拿走了,你能幫忙轉交給他嗎?”
碧瑜想了一下,依稀記得上次培訓的通信錄上好像有喬楚的號碼。于是她撥通了電話,讓他來取。
誰知喬楚在電話那頭似乎很忙:“現在有點事走不開,我就住在附近,你方便幫我送過來嗎?我把地址發給你。”沒等碧瑜答應,他就急急挂電話了。
“什麽人啊,我們有這麽熟了嗎?”碧瑜嘟嘟囔囔的,卻不由自主地接過了那本書。
碧瑜依着地址找到喬楚的公寓,只見兩個搬運工人剛走,門沒關,喬楚正在整理東西,看見碧瑜立在門口就示意她進來。
“随便坐。抱歉,現在有點亂。剛才室友來搬行李。”喬楚邊收拾邊解釋說。
碧瑜打量周圍。這是一個簡潔明亮的兩居室。客廳有個落地窗,最引人注目的是窗邊高大的書架,架上整齊地擺放着各種圖書,不用說,這個房子的主人定是愛書之人。
“他搬了?那你豈不是要重新找室友?”
“不打算找了。帶女朋友回來會很不方便。”喬楚搖搖頭。碧瑜的臉刷一下紅了。喬楚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讓兩個人陷于尴尬氣氛中,趕緊岔開話題。
“方便參觀一下你的藏書嗎?”也許是職業病,碧瑜對書的興致也同樣濃厚。
在征得喬楚的同意後,碧瑜走近書架細細查看。喬楚的書倒挺博雜,有傳世的文學經典,也有今人的散文小品。碧瑜每每看到自己喜歡的書,都忍不住驚嘆一番。
“《美麗的錯誤》!大學時在圖書館讀過,現在都找不到這本小書了。”
“多年前一個舊書攤上偶遇的。雖然作者名不見經傳,但當時覺得裏面的散文短小精致,極有靈性,就果斷買了。”
“将少女情懷寫到極致,也不過如此了。可惜再不見作者有其他的作品問世。”碧瑜惋惜地說。
喬楚見碧瑜說得陶醉,不禁好笑,說道:“看來這書才遇到真正的知音……送給你了。”說着把書遞到碧瑜面前。
碧瑜嘿嘿一笑,說:“跑這一趟倒也不虧。”便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離除夕越發近,碧瑜的加班日子也快到頭。這段時間“梅超風”的臉色并不好看。因為惦記回家過年的事,辦公室的人心都渙散了。大夥兒都輪流遞假條,唯獨碧瑜按兵不動。
快下班時,蕊妮從格子間探頭過來問:“哎,你什麽時候走?”蕊妮是社科類的編輯,也是碧瑜的閨蜜。
碧瑜嘆了口氣說:“今年不回家過年了。你知道,我媽和大姑她們,少不了輪番上陣,給我做思想工作……”
蕊妮對碧瑜的有家歸不得深表同情:“也難怪她們不理解。放着國外的美好生活不去,窩在這兒做個苦逼的小編輯,你說你鬧哪樣?”
碧瑜剛要說,發現梅麗就站在蕊妮背後。“碧瑜,來我辦公室一下。”她面無表情地說。蕊妮背着梅麗翻了翻白眼,碧瑜偷笑着跟梅麗進去了。
“《花季》系列全部下印了嗎?休假前要把事情安排好。”梅麗依然板着一張臉。碧瑜簡要報告了出版進程。那套書如無意外,一月份就可以上架銷售;自己會堅守到年三十,留廣州過年。
聽碧瑜這麽說,梅麗的臉色一下緩和了許多,目光略帶贊許,說道:“但凡有點事業心的,在你這個年齡,就該拼一點。老板和我都覺得你最近表現不錯,好好幹……”
碧瑜聽了梅麗的話心裏開始發虛。“梅超瘋”從不當面表揚下屬,除非有額外的任務安排。果然,只聽見她接着說:“春節期間你就去各大書店轉轉,看看新書的市場反響,初八回來交份報告給我。”又布置假期作業了!碧瑜上學的時候最深惡痛絕的就是這個,左右不過臨開學前一晚随便糊弄幾下交差罷了。
可梅麗不是那麽好糊弄的。碧瑜恨不得扇自己一大嘴巴,幹嗎要向她透露自己的假期行蹤?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年三十這天,路上的人和車驟減。早上不用再跟人擠地鐵、搶電梯。辦公室裏人去樓空。梅麗年二十九就不見人影了,倒是老板這天上午還回來巡視了一下,囑咐幾句防火防盜之類的話,也走了。碧瑜守着空蕩蕩的辦公室,倒也自在。
下了班,她直奔公司附近的超市。買早餐的、做快餐的都回家過年了,得給自己囤點吃的。在超市又碰到了喬楚。喬楚看見她似乎挺意外的,問道:“你怎麽沒回家過年?”
碧瑜眨眨眼,說:“你不也在嗎?”
“你的意思是因為我在,所以你沒回家?”喬楚壞笑說。碧瑜紅着臉嗔怪他說:“說話偏這樣喜歡占人便宜!”
話雖這樣說,碧瑜其實還是挺高興遇到喬楚的,她也搞不懂為什麽。也許是突然覺得,在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裏,自己并不是唯一孤獨過年的人。她不确定喬楚是否一個人過節,但她願意這麽想。
“你的年夜飯不會打算吃魚罐頭和挂面吧?”喬楚看着她購物車裏的東西,搖搖頭,看碧瑜的眼神像極了在看一只可憐的流浪狗。
他見碧瑜滿不在乎地點點頭,有點惱火地推開碧瑜的車,一把拉着她的手,邊走邊說:“別買了,年夜飯跟我混。”說完硬生生地把碧瑜從超市裏拖走了。
這是第二次來喬楚的家。
廚房裏已經備好了餃子皮和餡兒。碧瑜忙不疊地包餃子,喬楚在廚房轉來轉去,也不知道在幹嗎。
碧瑜抗議道:“喂,還說年夜飯跟你混。你拉我過來是當女工的嗎?”喬楚一邊遞盤子一邊笑嘻嘻地說:“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
正說着,門鈴響了,喬楚開的門。一大票朋友湧了進來,嘻嘻哈哈的,整個房子頓時熱鬧起來。一個叫趙奮強的胖子眼尖,看見碧瑜在廚房,哇哇大叫:“喬楚,你小子,什麽時候學人家金屋藏嬌的?”其餘的人也跟着胡鬧,嫂子長嫂子短地叫。喬楚怕碧瑜尴尬,情急之下,在茶幾上抓起一把花生什麽的朝衆人扔去,大家亂哄哄鬧作一團。
在這個隆重的寒夜,有三五好友湊在一起,圍着火鍋,吃吃喝喝,天南地北地侃大山,開着彼此間才懂得玩笑,這才叫節日氣氛。碧瑜的情緒也被衆人喜慶的笑容感染。她甚至有點嫉妒喬楚的好人緣。
吃完餃子,衆人鬧了一陣就各自回家了。剩下碧瑜在幫喬楚收拾殘局。喬楚一邊擦盤子一邊說:“還好有你幫忙,那幫家夥沒義氣,吃完飯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碧瑜撇嘴一笑,不以為然地說:“怕收拾你還請那麽多人來?”
喬楚将盤子疊好放進櫃子後,靠在料理臺,雙手交叉胸前,靜靜地看着碧瑜,看得碧瑜心怦怦亂跳,眼皮也不敢擡,只低頭用手不斷繞絞着洗碗布。喬楚突然問:
“你有沒有特別希望,年夜飯只有我們兩個人?”
碧瑜愣了一下。她也在問自己,有那麽一小會兒,大概,也許,自己有一絲這樣的念頭閃過。可這瞬間的念頭喬楚永遠不會知道。
空氣中的暧昧越來越濃,濃得讓人微醺。碧瑜努力不讓自己陷入其中,卻又感到力不從心。
喬楚又說:“要是能預見你來,我肯定不會叫他們。”看他一副遺憾的表情,并不像在說笑。
面對喬楚迫人的坦誠,碧瑜慌了神,不知如何應對,借口時候不早,落荒而逃。
就在碧瑜轉身離去的那一瞬間,一個吻封住她的去路。那個吻輕柔而溫暖,堅定卻不霸道,足以讓碧瑜敗下陣來。
喬楚溫柔地撩撥她額際的劉海,輕撫她臉頰,像是捧着這世上最珍貴的易碎品。他輕輕地說:“在書店裏,我們見過……”
碧瑜愣了一下,問:“什麽?”
喬楚深情地望着她,說:“你曾說我們好像見過。一年前,在文史書店。你坐在桌旁寫東西,我就在對面。你不小心推灑了咖啡,弄了一桌……”碧瑜模糊的記憶逐漸清晰。咖啡灑到對面男子的衣袖上,他非但沒生氣,還幫她收拾桌子。
碧瑜抱歉地笑了笑,說:“我怎麽就忘了呢。”
“或許是因為你那時一心想着某些人某些事吧。”喬楚說。碧瑜刷一下紅了臉,問:“你……怎麽知道的?”喬楚笑而不答。
淩亂的桌子上,喬楚發現了幾張似曾相識的剛古紙卡片,這是碧瑜永遠都想不到的。
“當時,我很羨慕那個讓你黯然神傷的家夥。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
此時,碧瑜的心已是千回百轉。所謂的理智和佯裝的堅強頃刻被瓦解,她再沒有力氣躲避喬楚的愛意。一直以為自己在等待中習慣了寂寞;這一刻才知道,自己對于一個溫暖懷抱的渴望已經遠遠超出想像。
她沒說什麽,用一個緊緊的擁抱作為回應,睫毛綴着晶瑩的淚珠。午夜的鐘聲敲響,盛開的煙花打破寂靜,劃亮了夜空。
碧瑜醒來時發現自己坐在沙發上,脖子酸痛,頭還枕着喬楚的手臂,大概是昨晚看煙火太睏,不知不覺睡着了。喬楚不知什麽時候醒的,正盯着她看。碧瑜紅着臉,像支彈簧似的一下坐了起來。
“你終于醒了,我這只手怕是要當成新年禮物送給你了。”喬楚皺着眉頭抽回自己的手,只覺那只手麻痹得一點知覺都沒有了。
“你怎麽不早點拿開?哎呀,那天新聞說有個人的手被枕了兩天,最後只能切掉了。”碧瑜也慌了,趕緊幫他按摩活血。
齊楚苦笑說:“看你睡得那麽香,實在不忍心叫你。”手臂慢慢恢複知覺,感覺像有成千上萬只螞蟻在叮咬一般。
碧瑜臉一紅,心想:好囧,萬一有什麽不好的睡相全讓他看去了。還有,昨晚那一吻呢?算什麽?自己情不自禁地擁抱他又意味什麽?兩人認識不過兩個多月,真正相處的時間也不過十多天,是否關系确定得太快了?碧瑜啊碧瑜,上一段感情如此黯淡地收場還不足以讓你學到教訓?為何輕易又開始一段新的關系?想到這兒,碧瑜便有點後悔昨晚留下,雖然兩人沒發生什麽,但顯得自己太随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