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蝼蟻
蝼蟻
消息傳得很快。
不到一個時辰,國公府京郊莊園內、上上下下都知道許姨娘不滿三郎和表姑娘的婚事,又哭又鬧的,還要落發出家。
不比應對思涼閣之夜傳聞的雷厲風行,大部分人都還沒明白過來什麽,所有的消息都被按下,好事者也被迅速封了口。姨娘和小輩們各有猜想,卻也不敢在吳氏和國公爺夫婦的威嚴下,頂風碎嘴。
對于許姨娘之事,可沒有了顧忌,便議論紛紛起來。
而許姨娘剛坐着軟轎回院子,看過府醫後,送來的湯藥還沒用,就被吳氏身邊幾個粗使嬷嬷攙着去問話。
壽康院裏,許姨娘進屋還沒有一炷香,吳氏已砸了三個茶盞,都沒說利索又被送了出來。尤嬷嬷早早候在了院外,跟相熟的老人招呼一聲,就接來許姨娘往正院去見陳芝岚。
不多時,許姨娘被迎着上了回國公府的馬車,陪同嬷嬷只道她要為幹旱受災的百姓們祈福,發願于小佛堂內抄經三個月,期間閉門謝客、以示虔誠。
紀澄雨哭得肝腸寸斷,差點昏過去,府醫幾針之下,平複了心情。哭唧唧地想去纏着紀危舟央求卻沒見到人,在吃了一碟子的陽春白雪糕,捧着江南準備的首飾奁盒,才五味雜陳地回了院子。
*
崔時清看了一場葉子戲,心裏很沉重。
想起之前幾世的經歷,無量數的圖紋一直在眼前不斷閃現,就像是天道嘲弄的目光,告訴她——
你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幻夢一場。改變不了,也休想逃掉。
崔時清蜷縮身體,随着自心底深處發出的驚顫,搖椅戰戰兢兢搖擺,心裏更是升起了軟弱的念頭。
如一葉孤舟,在空茫茫的天地間,不辨前路又無所依靠。
崔時清受不了這樣的空寂,也無法忍耐天道不斷攫取着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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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好似最終,她會被蠶食殆盡,一點點喪失她的脊梁。
那時,崔時清不再是崔時清,而是天道掌中的泥塑娃娃。一個徒有其表、空洞又乏味的,取名‘崔時清’的泥塑娃娃。
她不甘心!
她不願意!
崔時清一躍而起,伴随着遽然響起的雷鳴,目光堅毅地仰視蒼穹,任由一道破空的閃電照得她面目青白,一步一步走上前。
“我不會屈服,絕對、不會!”
雷聲滾滾砸下,疾風聚起烏沉的黑雲,一再被紫雷劈開、又堆疊,沉甸甸地積壓成團,遮蔽天日,卻不見半滴清雨降落,潤澤大地。
施與的,只有威壓、與警告。
崔時清突然兀自狂笑,指天叫罵,眼中癫狂又輕蔑。
“沒用的東西!”
話音且落,身邊的長頸瓷瓶剎那間被雷電擊穿、碎成粉齑。崔時清眯着眼睛看了幾眼,雙手叉腰、氣勢洶洶就要沖上前去,立刻飛天幹架。
“主子!”
玄魚和桑麻一左一右抱住了那雙沖勁十足的腿腳。
掙紮了幾下,崔時清低下頭,看見腳邊兩顆亂糟糟的腦袋,一時不知要說什麽,呆了呆,斥責道。
“你們想幹什麽?還不松開!”
“主子,您要冷靜!”玄魚不聽,反而摟得更緊了些,蹭了蹭慌張間掉的淚,眼圈紅紅地瞧着崔時清。
“我這要怎麽冷靜?!”崔時清瞪着眼睛問。
說實在的,被倆人這麽一打岔,她的怒氣也啞了火。可是一時之間卻無法調整狀态,連說話的聲音也還是冷冷硬硬的,帶着暴躁。
崔時清也只好這樣,半真半假地繼續生着氣。眼看跟玄魚說不通,轉而看着另一顆聽話的腦袋,聲音嚴肅地喚她。
“桑麻。”還不管管這只傻魚!
“主子,外面雷電交加,您不可不顧自己。此處也不太安全,不如婢子們送您回裏屋?”
怎麽也不聽話了?
崔時清無奈地耷拉着雙手,有氣無力地道:“知道了,知道了!回裏屋!你們快給我松開!”
桑麻和玄魚悄悄對視了一眼,當即有了默契,緊緊抱着崔時清的腳,蛄蛹蛄蛹身子,向後退。
被拉扯着,也後退了幾步,崔時清又急又惱,想要發作,偏偏又被困着抽不出身來。
崔時清扭頭向後,看着倆人古怪的動作,難以置信道:“你們瘋了嗎?!”
主子,發了癔症的是您呀!
桑麻和玄魚心裏苦,卻不敢放開手,生怕崔時清再次犯了病,指天叫罵、一副要跟天老爺拼命的模樣。
要是不慎被雷電劈中,可是要人命的呀!
“您再忍忍。”桑麻極力用溫和的聲音,勸慰道。
“是的是的,我們馬上就安全了!”
玄魚邊哭邊蛄蛹着身子後退,分明也被天雷吓得不輕,偏不肯聽從命令,任由崔時清犯渾去。
緊貼着小腿的是兩張嫩生生的小臉,透過輕薄的夏裙,崔時清可以感受到她們溫溫軟軟的頰肉,忽而心間沒有散盡的怨恨與不甘也在溫溫軟軟的觸感下,化作輕飄飄的一聲嘆息,随天際急湧的風雲遠去無痕。
到了她們心中絕對安全的地方,桑麻和玄魚垂着頭,松開了顫抖的雙手,等待懲處。
崔時清看着她們伏跪在地,一念突起,想起有幾日沒有聽婢子們說笑逗趣。她也可以随意地坐在地上,聽一聽傻魚的話本子,也許她還會跟着閑談幾句。
崔時清掃過她們害怕發抖的身體,眼裏沒了期待,坐在榻上望着同樣戰戰兢兢、無法掌控生死的‘蝼蟻’。
天道,也是這樣看着她的。
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涼,再次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這一次,崔時清沒有抗拒,反而以一種極端的冷靜,感受着身不由己的恐懼。
她想,只要足夠地了解,‘蝼蟻’也可以贏。
“擡起頭。”
崔時清的聲音很低,她們卻聽得很清楚。身體沒有了反抗,聽從這道指令。
看着發髻松亂、衣裙不整的婢子,目光暗淡無神,是被規訓過無數次的眼睛,服從被刻入了她們骨子裏的。
這樣的眼睛,崔時清見過很多很多,全是一樣的晦暗不明、一樣的空洞麻木,讓她很多時候都忘了——
這雙眼睛也可以鮮活。
只要足夠堅信,就可以重新點亮。
崔時清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她們,看着她們發紅的眼睛、被冷汗浸濕的細發、微微翕動的鼻子、抿起的嘴唇……
無意識地扣弄着金蓮珠子上的紋路,崔時清坐直了身子,也跟着抿了抿唇瓣,而後才勉強發出了聲音。
“站起來。”
桑麻和玄魚愣怔一瞬,濕紅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眨了幾下,迷茫地望着高坐在上的人。
崔時清煩躁地撥弄着手串,看着她們兇巴巴道:“你們是傻了,還是要造反?!都不聽話了?”
“奴婢不敢!”桑麻和玄魚惶恐不安,不知是要站起來,還是先磕個頭。
崔時清沒好氣地重複道:“起來!跪着礙眼!”
桑麻和玄魚沒有再遲疑,雙手撐地,不太利索地站直了身子,垂首侍立。
崔時清無言片刻,看了一眼窗棂外恢複晴朗的天氣,暗罵一聲,本想讓她們出去的話,剛到嘴邊又變了語調。
“……有什麽趣聞嗎?”
桑麻今日一直跟在崔時清身邊,她知道的,對方也知道,便轉頭看向了玄魚。玄魚吸取了之前的教訓,立刻在一堆趣聞中,找來了最容易讨主子歡心的事情。
“許姨娘要出家了!”淺淺說了一嘴,她便學起了桑麻耳提面命的眼力見,觀察聽者面色,判斷是否要繼續說下去。
才見過的人,心氣高着,怎麽轉眼就要出家了?
崔時清面無表情,等着玄魚的大喘氣後,繼續說。
“……”
主子想不想聽呢?玄魚面露苦色,她的‘眼力見’根本無處發揮。
崔時清等了好久,沒忍住看向桑麻,眼神問:你管的人,咋回事?眼力見都被狗吃了啦!
桑麻扯了扯玄魚的衣袖,“繼續說……”
玄魚得到答案,大大松了口氣,眉飛色舞地說道。
“真看不出來,許姨娘居然有一副菩薩心腸,聽說延縣好幾處村子遭了旱災,又哭又鬧的,就要落發出家。說是要給百姓們祈福。老爺夫人沒同意,砸了好些東西,最後就只準讓她在府裏的小佛堂住三個月。這會兒人都走了,估摸着夜裏就能給百姓添不少福氣了!”
崔時清和桑麻聽了半天,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不知她從哪裏聽來的荒唐話。
下午還陰陽怪氣的人,看了幾局葉子戲就成菩薩了?這種鬼話也只有,嗯,只有眼前這個眼神清澈、記吃不記打的呆頭魚會相信。
估摸着許姨娘的脾性,崔時清三兩下就猜出了裏面的彎彎繞繞。
這姨娘必定是與狗東西鬧了一場,原因是、不許他們成婚,故而才被送回去禁足的。
那厮受氣了呀!
怪不得他爹那麽惱火!嘻!
崔時清偷笑過後,看着玄魚又有些悵然,語重心長地囑咐桑麻,“多看着點她,小心被人騙了去。”
桑麻深感重任在身地點了點頭,“是,主子放心。”
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