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亡靈
亡靈
昨夜噩夢連連,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屋子急了一宿,第二日及至晌午,崔時清也沒能醒來。
但她近乎一日沒有進食,紀危舟只得端着糖豆粥哄小兒一樣說了許多好話,才把眼皮都沒睜開的女娘扶了起來。
盥洗以後,崔時清如同被吸幹精氣似的,斜倚在靠窗的美人榻上,一邊曬着太陽暖身,一邊配合地張嘴咀嚼,應付她的朝午食。
崔時清有氣無力道:“我們回國公府吧。”這個地方風水不好!
“我讓人準備車馬。”
如此爽快的态度讓崔時清不由心生懷疑,頓時有了點精氣神,目光炯炯地審視紀危舟,希望從他面上找到些許破綻。
銀勺杵了過來,崔時清下意識張嘴,喝了一口雞湯,又吃了幾筷子菜,面頰鼓鼓的,腦子也不由放空,眼神有了些酒足飯飽後的空洞。
……嗯、她是不是忘了什麽?好像是什麽很重要的事情。
撐在憑幾上的手肘猛一打顫,崔時清頓時驚醒,雙手抓着紀危舟的手臂穩住身體。
“可有磕碰了?”紀危舟攙着她坐好,憂心問。
崔時清搖了搖頭,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仰頭望着他,連聲發問道:“王重羅不是在牢裏嗎?是誰把他放出來的?他為什麽非要殺我?”
昨日因身世之由,她只顧着憐惜,不曾狠下心來再紀危舟的心上添上一筆傷心事。
偷瞟了一眼紀危舟。
過了一夜,淚都幹了,眼皮更不曾紅腫,想來不會再哭!可以拷問了!
紀危舟垂眸應詢,“公主府詩會那日,我與他有了嫌隙,為此他記恨上了你,以為是由于你的緣故,我才不願與他為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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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這還能——”
崔時清驚訝地看着遞到嘴邊的帕子,抿着唇瓣,等着紀危舟擦完嘴,繼續發洩自己的不滿。但是被打斷以後,心間竄起的惡氣也弱了半分,崔時清只得轉而瞪了一眼妨礙她叫罵的人。
“真是莫名其妙!”
紀危舟手下也沒有消停的,放下帕子,又拿起篦子梳理起她的長發,“他是個偏執的人,生了執念,這才一再暗害于你的。”
“一再?”
崔時清怔了須臾,想起穿心而過的那柄長箭。
是了,是王重羅所為。
她被紀危舟忽悠着,都忘了往這處去想。
崔時清扭頭看着身後的人,被他忙忙碌碌的動作迷花了眼,一把按住紀危舟的手臂。
“你在心虛什麽?”她眼睛微轉,攢眉質問,“難不成還在記挂那個死人?”
“不是記挂,我是在後悔。後悔一再失察,把你置于險地。”紀危舟反手牽着崔時清,望着她的眼睛說道。
崔時清聽着,心中好受了點,嘟囔着抱怨道:“我可太冤了!”
“都是我的錯。”紀危舟頹喪地低下頭。
他起過利用崔時清來改變天命、抵擋所有厭惡之人的心思,但時移世易,在不知不覺中他改變了本心。
比起讓崔時清成為冰冷的利刃,他更願意她平安無憂。
喜歡陽光,便與她、伴她,再不約束她,想錯的那些事也都會改。只求以後的每一個日夜,她在自己的懷中,都可以自在快活,再無恐懼。
“……”怎麽又是這副模樣?不會還要哭吧?
崔時清連忙捧着紀危舟的臉蛋,在額上大方地親上一口,換來郎君溫情的笑眼,長長籲了一口氣,理所當然地繼續商讨起這樁倒黴官司。
“他不是在刑部大牢嗎?”
說得越多,越會引來猜疑。
但是面對這雙笑盈盈的眸子,紀危舟無法再以假話搪塞。
沉了沉心,他慢聲道:“原本是在刑部暗牢中,刺殺案以後留下一命,因為皇帝認為他還有用。”
崔時清感覺自己終于要邁入刺殺案的內場,看清真相了。
但她有些不痛快,輕飄飄瞥了一眼紀危舟。
這人之前都在跟自己裝傻啊!
“說說說,快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崔時清沒好氣地催促道。
紀危舟被她想生氣又顧不上的表情逗得不行,暗笑道:“刺殺案是皇後為陷害貴妃母子而開的一場戲,但由于王重羅的暴露,一切都變得複雜了起來。”
王蔡兩家關系惡劣,硬要把這髒水潑在他們身上,反而會适得其反。
崔時清幾乎可以看到皇後氣急敗壞的嘴臉,心中偷樂,面上卻認真聽着,偶爾點點頭嚴肅地應和。
紀危舟望着格外乖巧的女娘,繼續說:“所以王重羅在授意下,轉而拉淑妃下場,說此事全是淑妃所指使的。”
無憑無據,空口攀誣如何能令一宮之主久病纏綿?
“淑妃投誠了皇後?”崔時清思考的時候嘴唇習慣微抿着,雙頰上的軟肉也微微鼓着,圓潤的面頰像顆飽滿水潤的頻婆果。
紀危舟沒忍住,低頭輕吻着她的臉頰,在一記眼刀下,連忙說起正事,“自從趙洛行離京,淑妃便為自己另尋了出路,投靠皇後。”
紀危舟一口一個皇後,面不改色、語氣平淡,看來是真的對生母失望了,也絕了孺慕之情。
偷偷觀察着他的面色,崔時清心下微安的同時,免不得又生出幾分憐愛之意,好脾氣地把右臉湊了過去,讓他親一親。
紀危舟微怔須臾,連忙捧起要相親的女娘子,把她逗弄得迷迷瞪瞪的。
“夠啦夠啦!皮都要被你磨破了!”崔時清消受不了這番熱情,連聲道,“淑妃、說淑妃!”
“……”說什麽淑妃呢。
紀危舟正心猿意馬,沒有半點談論其他人的興致,眼神幽怨地乜了一眼崔時清,躬着身子把下颌支在她的肩上。
“淑妃承認了罪行。”
“什麽?她為何要認?!”崔時清訝異道。
紀危舟的唇角勾起一絲極淺的譏笑,輕啄她的頸側,說道:“她已上了賊船,別無出路。只能表現恭順,以求日後趙晟真奪得帝位,跟着雞犬升天。”
“以貴妃娘娘往日的情誼,她沒有悔意嗎?”崔時清感到脖子上的癢意,瑟縮肩頭,掌心抵在紀危舟額上,與他拉鋸推搡着。
紀危舟緊緊抱着崔時清,直待她懶得動彈,得逞一般竊笑着偷了香,才跟着說:“她認罪以後,再三強調貴妃與此事無關,全是她一人所為。”
“這招此地無銀還真毒辣——”想必是出自你母親之手吧!
崔時清本想嘴賤一下,臨了卻還是咽下了後半句,撫了撫紀危舟的腦袋,輕哂道:“王重羅是皇後放出來的?”
紀危舟不安地看了眼崔時清,低聲道:“你對她還有用。”
“什麽?是趙晟真?!”崔時清頓時暴怒。
如果是孟雲希,她還可以把這當作婆媳之争,不甘心卻可以接受,畢竟天底下多得是想弄死對方的婆媳。
但是趙晟真?這面若惡鬼的玩意兒前一刻還在惡心她,轉眼就要她的命?!真是欺人太甚了!
紀危舟漫不經心地說道:“昨日嫡皇子回宮時遇上刺客,雙手經脈俱斷,以後怕是連握筆都難。”
“……”他這斷人手的速度,也算練出來了?
崔時清一時語噎,沒了怒火。
經脈斷了便是殘破之身,再登不上帝位。
“所以,軟軟能不能告訴我,昨日在拂仙樓中,他與你都說了什麽?”
“……”不是很想說。
在紀危舟如常的淺笑下,崔時清生生品出了幾分危險,她渾身一激靈,皺眉冥思苦想着,有些興奮地問道。
“你說皇帝認為王重羅有用,卻割了他的舌頭?”
紀危舟目光幽幽地睨着崔時清,過了片刻,在對方越來越心虛的表情下,還是先認了輸。
“他是棄子,便不能再讓他翻供,奪走他的聲音是一次警告。”
崔時清破聲道:“皇後控制了刑部?”
刑部尚書吳成輝是賢文帝從寒門中提拔出來的,作為他最趁手的刀尖,為這位多疑的皇帝做了不少肮髒事。
正因如此賢文帝格外信賴吳成輝,每次出宮都要欽點他随駕。
紀危舟沉默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吳成輝是寒門出生,只能依附權利才可立足。而皇帝沉迷丹藥,面上看着身強體壯,內裏卻已空虛。”
提及了丹藥,崔時清直勾勾地盯着紀危舟,甚至還眨了下眼睛,送了個媚眼與他。
“你不覺得皇帝有些奇怪嗎?他的丹藥有沒有問題?”
紀危舟被勾得情不自禁,剛要貼近,崔時清卻利索地躲開了,他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
“淬仙丹裏有寒食散的成分。”
猜想得到證實,崔時清還是免不了倒抽一口涼氣,驚聲問:“皇帝知道嗎?”
“知道又不知道吧。”
“猜到了幾分?但是又沉迷其中,沒有揭穿?”崔時清攢眉道。
“興許是。”
崔時清看着逐漸話少的紀危舟,看出他不是很想談論這些,但是難得逮住他,并不想輕易放過,便讨好地圈着紀危舟的脖子,給些甜頭。
“離虛道長呢?”
“……”紀危舟看着面前這雙神采奕奕的眼睛,彎起唇角,“離虛道長是游醫出身,因早年救過皇帝,便入了潛邸。”
潛邸舊人、一手提拔的臣子,還有枕邊人。
一切皆為利來,身為天子更是讓人觊觎與垂涎。
真心算得了什麽,哪有至高權利來的吸引人呢?所以周圍的人都像餓狼撲食,一點點蠶食着這位天下最尊貴的人。
崔時清為賢文帝感到悲涼,也想起了那個夢中,真正孤家寡人的大帝。
他是經歷了什麽,才會孤身一人走上帝位,獨自在偌大的皇宮中像個亡靈一樣,過完一生。
好在、這一世你背離了天命,好在還有我們。
崔靜猶豫着,忍着心底那一絲介意,靠在紀危舟的胸膛上,悶聲道:“王重羅已死,這件事也不宜聲張,你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安葬他。”
“多謝軟軟。”
紀危舟知道崔時清想要安慰他,即便他的心中已沒了波瀾,但還是無法拒絕女娘表達關切與愛意的方式。
“但是,不許為他難過!”崔時清心有不甘地說。
紀危舟輕撫着她的脊背,淡聲道:“他以告誡之名,行控制之實。我們從來不是同路人,哪怕不是現在,遲早總歸是要分道揚镳的。”
“你想通便好!”崔時清稍稍安了心,雙手扒拉着紀危舟的肩胛,忍不住動起心思,“既然你不難過了,能不能把他——”
“嗯?”紀危舟微揚眉梢。
“……算了算了,我很大度的。”崔時清撅着嘴,趴在他的肩上。
紀危舟輕聲笑着,胸腔微微震動,顫得崔時清耳根熱燙。
“你敢取笑我!”
“我是與你在一起,總是忍不住歡喜。”
“油嘴滑舌。”
“軟軟,我們就要成婚了。”
“……嗯哼,知道了,我們成婚。”
初冬的暖陽灑在美人榻上,目之所及都是彩色,與他們的心一樣粲然美好,讓人想要永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