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認命
認命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崔時清在衣櫥中挑了許久,選擇了梅染色的杭綢小襖長裙,搭着松霜綠纏枝紋披麾。
“是要赴何人的邀約?”
紀危舟從身後環抱着崔時清,下颌支在她的肩窩上,看着螺钿銅鏡中的女子。
單螺髻上,僅以珍珠縧子裝飾,素淡的頭飾反倒凸顯出女娘眼若桃花、朱唇淺笑的秾麗與嬌俏。
“春知鄉來了好些新冠子,我與夢娘同去瞧瞧。”崔時清的指尖漫不經心地劃過郎君的臂腕。
“怎麽又是她……”紀危舟嘟哝着。
“夢娘怎麽啦?”崔時清揚眉。
紀危舟悶聲道:“她太纏人了。”
“你說這話,也不嫌害臊?”崔時清揶揄道。
“我不一樣!我纏着軟軟,理所應當!”紀危舟箍緊了女娘的纖腰,蠻橫地說。
“你不會也想去吧?”崔時清輕笑了幾聲,捏着紀危舟的指尖問。
“我正在畫春衣的圖樣,正好可到春知鄉參考參考時下的冠子。”紀危舟煞有其事地提出了正當理由。
崔時清笑而不語,沒有接他的話。
“把我帶上吧。”紀危舟在她肩頭蹭了幾下。
郎君的腦袋又沉又不安分,頸項被蹭得發癢,崔時清忍笑嗔怪道:“衣裳都亂了。”
“我幫軟軟整理。”紀危舟自告奮勇。
崔時清不敢讓他上手,靈巧地從他的臂下鑽了出來,“女娘聚在一起挑冠子,你去不方便。”
紀危舟忙說:“把李昶也請來?”
崔時清搖了搖頭,“他傷得厲害,還下不了榻的。”
紀危舟想也不想便道:“無妨,我命人把他擡來便是。”
“……你多少也顧忌點他的死活吧。”崔時清有些無奈。
“顧不了!若非他不争氣,怎會讓蔡家娘子成天閑得無事,盡來纏着你了?”紀危舟怏怏不快地嘆了口氣。
望着難纏的郎君,崔時清眼波微轉,意味深長地笑道:“過幾日是個好日子,我得與你準備一個最特別的驚喜。”
過幾日?
紀危舟想起了初九,他的生辰。
“軟軟……”他的眼睛微亮,聲音透着滿滿的期待。
“噓!午食之後回來!”食指放在唇上,成功阻止了紀危舟的纏功。
崔時清眉眼微彎,披上麾子,招手帶着若兮便出了門。
松霜綠麾子消失在簾後,紀危舟眼底的笑容也随之隐去。他失神地掃了一眼空蕩蕩的屋子,彎腰拾起半垂在地上的紅綢縧子,纏繞在自己的腕間。
把裹纏着紅色絲縧的手舉到了耳邊,輕輕搖了搖,金鈴铛清脆的聲音敲擊着他的心。
他漫無目的地閑逛走,來在書案前。輕撫着崔時清寫了一半的書信,看着上面簡短的幾句問候,筆落在離京歸鄉,便戛然而止。
紀危舟不知道自己在不安什麽。
分明,她已經應了。
分明,她已經在收拾行囊了。
分明……
為何不把書信寫完?
拿起女娘的春衣圖冊,蓋在這封信上。紀危舟強行令自己冷靜下來,垂眸翻動着冊子,很快便心無旁骛,一筆一劃地描繪着崔時清的小像。
*
晌午過後,崔時清沒有回來。
紀危舟數次起身,想要到春知鄉接人,又數次放棄。
他知道這些時日,自己太過黏人了,他也在克制,也不想讓崔時清厭煩。
于是紀危舟壓下心中的焦慮,耐心地等着,直至日光斜移。
他想,已經一日了。
或許女娘又飲了果酒,酒酣忘時,不記得歸家的路。
紀危舟來到春知鄉,卻只看到同樣焦急的婢子。
“她呢?”紀危舟嗓子發緊。
“晌午之時,主子讓婢子在此候着,便獨自出了門。婢子、婢子也不知主子去了何處……”若兮沒見過三公子冷面的模樣,伏跪在地,不敢擡頭。
“不知道她去了哪裏?”紀危舟目光空洞,喃喃自語了一遍,瞥向身邊的随從,肅聲道,“去查。”
江南:“是。”
紀危舟蜷起指尖,撫動着垂落在掌上的金鈴铛,目露猜疑地看向了腳邊的婢女。
“還有她,帶下去拷問,不論生死,撬開她的嘴。”
若兮不曾想到菩薩般寬厚心善的三公子,會下這樣的命令,數九寒天下,她的脊背上瞬間冒出的汗把貼身的裏衣都浸濕了。
“郎君、婢子真的什麽都不知道!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掌櫃女使皆可作證啊!”若兮明白,只要被帶離此地,便絕無生還的可能。她撲伏在地,磕頭求饒。
紀危舟背對着她,沒有半分動搖。
江南雖有些不忍,但還是招手喚來了護衛。正在若兮無力對抗護衛的掣肘,被捂着嘴拖出數步之時,雲霞突然出現,攔住了去路。
若兮望着她,失聲痛哭。
雲霞與她一個安撫的眼神,疾步走到紀危舟面前,“郎君。”
“她在何處?”紀危舟猛然轉身,神色陰郁地盯着她。
江南暗暗嘆了一口氣,揮手令護衛松手,又差使店中掌櫃扶着痛哭流涕的若兮,一同退下。
直到閣子裏,只剩主仆三人。
雲霞單膝跪下,開口道:“主子在珍寶閣,以重金買六皇子的命,今日便是交貨之期。”
紀危舟的眼皮抽搐了一下,驚慌地看向随從。
江南回憶了片刻,回話道:“城北北苑,他近幾日都在城北別苑中。”
城北?山道!
紀危舟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而生,直沖他的背脊,讓他無法深思其他。他驚慌失措地攥緊了掌心的鈴铛,徒然間便把之前還小心愛惜的墜子捏得變形,深深嵌入了掌肉中。
朝前邁了一步,眼前發黑了一瞬。紀危舟咬緊了牙關,穩住了身體,推開江南的手,大步走了出去,駕着馬匹,急奔城北。
第六世,她買了珍寶閣的殺手,在城北別苑的山道邊設伏。
但她卻不知,珍寶閣是孟家經營的産業,自從她走入珍寶閣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了待宰的羔羊,在距離別苑幾裏的山道邊被活埋。
那時他得到消息,趕到了北郊,看着随從挖出了崔時清的屍首,心底是遺憾、也是惋惜,還有面對漫長又枯燥人生的悵然。
而現在,此時此刻,紀危舟再無法維持當時的鎮定。
看着那片刺目的新土,面色慘白地踉跄靠近。
“主子?!”江南匆匆趕來,看着了跪在地上,雙手刨挖土坑的主人,難以置信地沖上前。
“滾。”紀危舟推開阻礙,急切地捧起濕軟的泥土。
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雙手被夾雜在泥土裏的碎石劃得血流不止,浸濕了這片泥土,他感受不到手指上的痛,對着愈發濕軟的泥土瘋狂挖掘着。
直到觸碰到一角衣料,被濕土染污的松霜綠披麾出現在眼前,紀危舟目眦欲裂,呼吸急促地刨開最後這層腥臭濕黏的黃土。
很快,他挖出了這件應該披在崔時清身上的麾子。
紀危舟渾身發冷地捧起包裹成團的披麾,顫抖着打開它。
麾子裏,沒有屍首。
只有他的紅瑪瑙寶盒。
江南長舒了一口氣,勸慰道:“娘子不在這裏,定然還是平安的!”
“是啊,她、是平安的。”這就夠了。
紀危舟緊緊抱着沒了女娘氣息的披麾,輕聲笑着。
柏樹之後,崔時清腳步微頓,生出了一絲退意。
仰望着黑沉的天空,雪花從枝條間零零落落,砸在面上,她呢喃道。
“如果、我非要與他在一起呢?”
一片霜花掉在眼睛裏,九世間離別的背影,一一浮現在她的眼前。激得崔時清眼眶泛紅,卻也冷得她,一滴淚也掉不下來。
“挖出來了?”她從大樹後走了出來。
江南目瞪口呆地盯着面色紅潤的主母,又小心翼翼地看向狼狽至極的主人。不止身體,連心也拔涼拔涼的。思忖再三,領着一衆護衛退避三丈之外。
紀危舟方才從夢中醒來,單手撐在地上,直起了僵硬的身體,緩緩回頭。
“軟軟。”他輕聲喚道。
崔時清微蹙眉心,斜乜着跪坐在地,與塵泥為伴的郎君。月光灑下,蒼白的面色一覽無餘,還有黑眸裏濃沉的迷惘,與尚未散去的悲恸。
紅潤的唇瓣微微翕動了一下,崔時清面無表情地問道:“你不看一看寶盒裏的東西嗎?”
“好、我看。”
紀危舟順從地低下頭,把寶盒放在膝上,當着女娘的面,打開了玉扣。
這一世本該空置的盒子,裝了一封信。
紀危舟垂眸看着手指上的泥污和血水,用力往身上蹭了蹭,但不論他如何努力,怎麽也無法把帶着鐵腥味的濕土擦拭幹淨。
“夠了。”崔時清低聲呵斥。
紀危舟像是做錯事情的稚童,茫然無措地繃緊了身體,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她。
崔時清無法繼續容忍,眼前之人自輕自賤的舉動。
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平平地開口道:“這是你親筆所寫的合離書,我已簽了字、蓋好了印章。從今以後,你我愛恨兩清、再無瓜葛。”
紀危舟怔怔然地看着她,輕聲道:“你不要我了?”
崔時清眸光閃動,沒有說話。
“不!”紀危舟趔趄地站起身來,朝前走了一步,直勾勾盯着同時後退一步的女娘,“你說過,不會離開我的。”
“是,我說過。”崔時清扯了扯唇角,譏笑道,“但是,你我都披着假面,又怎麽能作數呢?說到底,從頭到尾都是假的,假的你我、假的海誓山盟、假的情情愛愛!就像你騙了我九世一樣,我說的也全是假的、騙你的。”
“那就繼續騙下去!我們互相欺騙,就這樣過下去,不行嗎?”紀危舟的聲音也如同被粗粝的碎石劃傷了,嘶啞澀然、帶着血腥氣。
“不行,我做不到。”崔時清垂下眼眸,語氣沉靜得極為殘忍。
紀危舟呼吸急促地走上前,走到了崔時清的面前,看着她眉眼間的戒備,頹然地放下高舉于半空的手。
“不要抛下我!”他乞求道。
崔時清搖了搖頭。
“那你殺了我!這一次不會有任何人來阻止你!”紀危舟用沾着泥土和污血的手,輕輕牽住崔時清的衣袂。
崔時清還是搖了搖頭,抽離他手中的那片衣角,凝視着紀危舟的眼睛,說道:“我殺不了你,也不想再見到你了。”
“不行、不可以!我不能沒有你啊!”紀危舟雙眼通紅,緊緊握着崔時清的肩頭,不容拒絕地禁锢着她。
“那你是想把我關在暗室,還是繼續一遍又一遍、偷盜我的骸骨?”
崔時清的眼睛裏是濃得化不去的厭倦和疲憊,聲音很輕,卻字字紮在了紀危舟的心上。
“不是——”
紀危舟仿佛被抽幹了最後一絲氣力,雙手垂落身側,脊背佝偻着,身體支撐不住同樣歷經九世的沉重。
“你應了我,再不會離開我的。”他低聲輕語着,告訴她、也告訴自己。
這就是天命。
崔時清強忍眼中的淚。
她記得,她有多愛眼前這個人。
又有多麽希望他可以長命無憂,過着與夢中大帝全然不同的人生。
但是,這都是天命。
是他、也是她的天命!
她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改變不了。
他們違逆天命在一起,是不會有好結局的!所有人、都不會好過!
她、認命……
至于他,既是姣姣明月,便高挂于天上吧!
讓所有人仰望、欽慕,而不是與塵泥為伴,弄得這樣狼狽又凄慘。
崔時清握着胸前的小竹笛,‘清舟’二字并不像之前那樣明顯,但她還是一下便找到了刻字,指腹摩挲了一下,她解開了頸上的紅繩,指尖微頓,緩緩松開了手掌。
被她珍愛了許久的物件,便這樣沒入了松軟的泥土間,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