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制服
制服
暗門徐徐打開。
眸子被久違的日光刺痛,登時氲上了一層水霧。
“她、走了?”嘶啞的聲音輕飄飄的,如煙如霧,沒有一絲鮮活。
“是,這三日傳回的消息。”江南低下頭,雙手奉上書信。
伸出的手懸在半空,指尖輕微顫抖了一下,轉而攥成拳頭,紀危舟克制地轉過身去,面對着黑黢黢的門洞。
他不能看,看了便會忍不住的。
“讓人遠遠護送,不得驚擾,到了清河郡便撤回來。”
這些回傳的消息,事無巨細地記錄了崔時清的行蹤事宜。
江南以為,會是此刻主子最需要的,但他卻連碰也不碰一下。這種反應比起當初讓人建造這座暗室,更令江南心驚膽戰。
好似,主子不是随時準備要發瘋了,而是已經瘋得再也無人可以壓得住了。
江南擡起頭來,望着打晃了一下的虛弱的背影,猶豫着,揉捏密報的紙張,發出了些許聲響以後,才問:“主子,真的不看嗎?”看一看,包治百病啊!
宣紙的沙沙聲傳來,讓紀危舟的耳朵有些發癢,連心都顫顫的,愈發按捺不住。
他倏然回頭,面露怒容地瞪了眼随從,逃一般闊步沖進裏屋。
這裏,是除了一等婢女以外,其餘下人禁入的地方。而婢子們皆随着女娘離開,不過幾日而已,桌案幾子上已蒙了一層輕塵。
紀危舟掃視着空蕩蕩的屋子,呆站了許久。
最終敵不過身體的疲乏,困倦地卸下外袍,躺在床榻裏側。伏趴在崔時清用的軟枕上,輕輕嗅了嗅,然而萦繞在鼻尖的溫香随着崔時清的離去,早早失了暖意,再也無法讓他心安。
紀危舟慢慢蜷縮冷到僵硬的身體,目視着遠處的藤蔓纏枝紅梅圖。
他想,但他記得自己應過的,他不能再惹軟軟生氣。
如此,才能被原諒。
*
因國庫緊張,各處慈幼局已長達兩年未收到朝廷的任何款項,勉州城慈幼局亦然。
幫工沒了朝廷的俸祿,都各自散去,只餘老幼十餘口人。原本靠着外出做些零散的活計還可勉強維持開支,但今年糧食歉收,城中湧現了不少只求溫飽不圖銀錢的流民。
很快毅哥兒他們便連浣洗跑腿的小工也尋不着,只得上街乞讨為生。
流民亦在各個街頭乞讨,一群無依無靠的老幼如何能敵得過青壯流民?
以盧家村為首的盧老大逼迫他們讓出慈幼局的屋舍,毅哥兒和唯一的老人家潘阿婆找了衙門報官,卻被衙役以流民擾亂城中治安為由,連帶慈幼局上下的孤寡都被趕出了勉州城。
盧老大不肯放過他們,便扣着老幼為自己賣命。
每每只放出一名小兒守在路邊偷盜行裝或馬匹,或借機把人引入盧老大的地盤中,以行搶劫的勾當。
“昨日我騙了三名好心的郎君,可我、我沒有想害人啊……”毅哥兒憶起當時的情形,頓時淚如雨下。
葉霖眉頭緊鎖,“他們将人殺了?”
“并、并未。盧老大看出郎君身份不凡,正想法子脅迫他們寫信歸家,用以勒索錢財之用。”
葉霖又問:“共有多少流民?”
“盧老大便帶了村裏三十人,又在城外招了不少青壯流民共事,眼下估摸着有百餘人了。”毅哥兒擰着稀薄的淡眉開口。
葉霖沉默了下來。
此番國公府派了五十名護衛,護衛尚武非流民可比,護住主人財物無虞。但崔家縣主身份貴重,還是要避免與盧老大等人正面對上,以免貴人受到驚吓。
可是如此,便只能放任盧老大等人欺辱老幼、殘害路人。
作為國公府的護衛,自該選擇以崔家縣主為重,但身為習武之人,心底實在難平。
葉霖壓下那股子情緒,望向崔時清,等着她來決斷。
崔時清乜了一眼唯恐淚濕了米袋子、不斷用袖子重重擦拭眼角的小兒,又看着圍在身邊的衆人。
“幾成勝算?”盯着護衛隊長的眼睛,她問。
葉霖的額角猛地抽了一下,與其他同僚對視一眼,拱手答道:“六成。”
二成崔氏縣主的安危,二成流民求生的意志,皆不可輕率。
崔時清神色不定,手圈長鞭,輕輕摩挲着。
“匪徒可惡,但僅有五十護衛,還須以您為重。”崔竹忙聲道。
毅哥兒心跳如鼓,一眼不眨地觑着崔時清。
“大掌櫃說的極是,小兒可憐,便多許他一鬥糧食,不必以身犯險。”柳氏也勸道。
崔時清略略颔首,偏頭看着小兒郎,問:“給你的,能守得住嗎?”
毅哥兒把米袋貼在心口上,眼中沒有恐懼、也沒有失望,只安靜地跪坐在地,像一尊任由人擺弄的黑陶娃娃。
站起身來,崔時清不緊不慢地走到馬邊,仰視着蒼茫的天空。
她有能力,可以守得住。
長鞭如蛇蜿蜒而出,甩在身邊的枯樹上,瞬間雪霧紛飛。
“還不滾出來?”對着來時的方向,崔時清怒喝道。
衆人順着她目視的方向看去:“?”
唯有葉霖眼睛微微一亮。
來時葉霖便覺察有人尾随,為此禀報過崔家縣主,但她聽了以後卻沒有半點意外,反而默許了這些小尾巴不遠不近地跟着。
眼下打流民,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
物盡其用,不愧是崔氏縣主、國公爺看重的表姑娘啊!
現場靜默了幾息,樹影後投來一道長影,緊接着一襲黑袍的男子步伐輕快地翻身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單膝跪在崔時清面前。
崔時清瞥了眼腳邊的人,目光不自覺又投向遠處,沉聲問:“你們、有多少人?”
“此行共有三十人,娘子若有需要,我等還可往京都遞信。”
他、沒來……
崔時清垂下眸子,沉默了須臾,轉而看向葉霖,“帶上他們,制服作惡的流民。”
“是。”葉霖躬身領命。
暗衛舉手招出其他人等,分出十人護在崔時清身側,其餘人皆随葉霖沖入密林,打殺聲驟然響徹山間。
毅哥兒坐在崔竹馬上,為他們引路。
前方突然傳來疾呼。
崔時清望向小兒慘白的面色,眸光微凜,揚鞭策馬。不多時便見青布衣袍的郎君正背着一名老婦人,帶着一衆小兒逃命,身後兩名男子殿後,正與留守流民搏鬥。
也不等她吩咐,身邊便有幾匹快馬駛去。
“籲。”
崔時清勒馬停在青衣郎君面前,觑着背着老婦、狼狽逃命的蘇太傅之孫蘇珏。
蘇珏被攔住去路,慌亂擡眼之際,一張豔美的容顏撞入眼底。他驚愕之餘,又覺得熟悉,餘光掃向跟随在女娘身後的柳氏,立即反應過來。
“永寧縣主。”
“蘇郎君可好?”崔時清語氣淡然地寒暄。
蘇珏把背上的潘阿婆放下,目光落在身後瘦成皮包骨的孩子們,暗暗點了點數,對上以後,再望着已被崔時清手下之人救下的随從,長長舒了口氣。
轉過身,看着抱着米袋小跑過來毅哥兒,揚起淺笑,拱手道謝,“對虧縣主相助,逃過此劫。”
“不必客氣。”崔時清猜出蘇珏便是昨日被毅哥兒騙來的好心郎君,移開視線,沒有繼續盯着他面上的狼狽。
直到盧姓流民被葉霖綁着拉了過來。
崔時清對審人判案興致缺缺,觑着前面用稻草苫蓋的茅舍,便道:“先住下,明日入茂縣,把這些人交與縣令處置。”
刺史昏庸,茂縣縣令劉繼謙卻是個好官,自會對這些流民的罪行判處得當,無須她來費這心神。
毅哥兒本急着想讓盧老大償命,聽到此話,眼底的戾氣也散了不少。
扶着潘阿婆上前,仰頭望着崔時清,“您可以帶我們一起走嗎?徐二叔和金阿嬸皆在茂縣,我們原本就是想到那兒去的。”
毅哥兒是這群孤兒中年齡最大的,小兒之間都依賴着他與潘阿婆二人。
聽到阿兄這話,剛剛從流民鐮刀下逃出生天的小兒女們都跟着揚起幹瘦的小臉,張大了眼睛望着駿馬上的貴女。
“……”面對這群面黃肌瘦的老弱婦孺,十餘雙水汪汪的眸子,崔時清一時無言。
盯着她作什麽?她看着很好說話嗎?!
柳氏掃了一眼崔時清,看向葉霖,問道:“既然同路,一起走也無妨吧?”
“……”怎麽問我?葉霖納悶了一頓,眼睛四處轉了轉,試探性地輕輕點了點頭,未見崔時清面露不悅,默默寬了心。
“今夜暫住草屋,我先帶着婢子去收拾居所,把茶飯煮下?”柳氏笑盈盈地笑問。
崔時清沒什麽意見,揮揮手,讓他們各自去忙。
一時間,手下都有條不紊地安置起吃住事宜,連潘阿婆和毅哥兒等人也都見縫插針地搭手幫忙,升起袅袅炊煙。
崔時清把馬交與崔竹,走出幾步以後,才想起蘇珏三人。
“蘇郎君此行要到何處?”
蘇珏扶袖上前半步,猶豫着說道:“我本欲回京,但路過此處結識了潘阿婆等人,已應了随他們同去茂縣。”
“你可知利州軍叛亂?”崔時清看着他問。
“我正是因此趕赴京都的。”蘇珏直言。
崔時清:“他們與我同路,蘇郎君不必挂心,自可先行一步。”
蘇珏看了一眼崔時清,立刻又錯開眼,誠心說道:“我既已應了,便不好反複,望縣主通融,也允我三人随同。”
崔時清心知君子重諾的堅持,微微颔首,招來了葉霖。
“安頓好蘇家主仆,不可怠慢。”
“是,縣主。”
崔時清自認是全了崔蘇兩家的交情,對着蘇珏點頭示意,便兀自朝前走去。
草屋本是村民自蓋的,用來秋時看守田地之用。但時移世易,原本耕種的人已不知去向,田地荒廢、遍眼野草亂生。
崔時清站在草屋前,注視着這片荒野,心緒也亂糟糟的。
處置好流民,暗衛悄然無息地來到她身邊複命。
“流民已交由護衛看管,我等是否回暗處?”
崔時清微挑眉眼,冷聲道:“不回京都嗎?”
“……四處動亂、時局不穩,請您允我等護送。”
崔時清唇角凝霜,“他都交代了什麽?”
暗衛思忖着,應道:“屬下并未見到主子,是江首領命我等護送您至清河郡的。”要怪便賴江南那厮吧,主子是無辜的。
他還在暗室?
崔時清想起最後一面,紀危舟臉上的病色,不受控制地蹙緊了眉頭。
操什麽心!天道之子還能被小小風寒弄死了?!
崔時清在心底暗罵一聲,沒好氣地甩了甩鞭子,破空的聲音伴着一聲“滾”字,暗衛反而松了口氣,輕手輕腳領着人躲回暗處。
葉霖帶着蘇珏走到草屋外臨時搭建的幄帳中。
“此行匆忙,只得請蘇郎君且暫居此處,如有其他需要,您且派人吩咐一聲,我會盡力為您安排。”葉霖客客氣氣地說道。
“已經很好了,多謝葉隊長。”被關押了一天一夜,能得一處歇腳地,蘇珏已然滿足,拱手道謝後,又問,“恕蘇某冒昧,眼下局勢動蕩,縣主為何寒冬雪天簡行來勉州地界?”
“哦,縣主與三公子合離,此行是要回清河郡的。”葉霖想也不想,便道。
合離之事,京都城中已無人不知,連宮裏都派人問過此事。沒有隐瞞的必要,葉霖便如實告知。
“合離?”蘇珏驚詫不已。
他自小便知道自己将會迎娶崔氏十六娘,但家中長輩離世,他們的婚期只能一再拖延。
孝期未滿,佳人卻已有良婿。
有緣無分,蘇珏為此惋惜過,但百善孝為先,除了祝福佳人才子,他連一杯素酒也不敢擅用。
“是啊,很突然吧?誰也未曾想到這兩位會合離。”葉霖頗為可惜地嘆聲道。
“是,确實突然。”蘇珏垂下眸子,有些心神恍惚。
葉霖看了一眼天色,拱手道:“蘇郎君先歇一會兒,我去瞧瞧茶飯做好了沒有。”
蘇珏回過神來,令随從送葉霖出去,便兀自坐在皮子鋪的雜草床上,怔怔發愣。
*
夜半,京都城南前吳巷深處,宅院通明。
紀危舟撕破利州軍轉而攻向勉州的軍報,披着鶴麾,匆匆忙走出府門,驅馬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