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想通

想通

爐子咕嚕沸騰着,散發出香濃米香。白米顆顆飽滿軟糯,引得圍在鍋爐邊的小兒們忍不住地直咽口水。

崔時清從田埂邊走回來,看到挨挨擠擠在一起的小兒女。

同樣是面黃肌瘦、皮包骨頭的孱弱模樣,一雙雙眸子卻都是熠熠生輝的純真,好似所有的苦痛皆被這鍋濃稠的粥米所撫慰,所有的傷疤都随着咕嚕咕嚕冒起的泡泡,于一聲聲清脆的爆裂聲中消失無痕。

他們複歸于最原始的自己,那個沒有遭受世事磋磨的天真的孩童。

潘阿婆在鍋子裏舀出一碗濃濃的米粥,遞與毅哥兒,小兒郎也不坐下來用,噔噔噔跑開。

來到崔時清的面前,仰頭瞅着她,高舉起手中的粥米,眼睛亮晶晶道:“縣主。”

崔時清愣怔了一瞬,看着黑黃枯瘦的雙手中,粗陶碗熱氣騰騰,把小兒的面容氤氲得有些模糊。

“不可——”

若兮見狀,連忙趕來制止,話還沒說完,向來只碰金玉的手卻接過了那碗米粥。她詫異地瞪圓了眼睛,未盡的喝止全都哽在喉間,整個心都提了起來,無措地看着崔時清,唯恐下一瞬貴人便會毀掉這片重歸平靜的荒野。

恐懼的并沒有發生。

崔時清捧着陳舊的陶碗,面容平靜地垂下了眸子,無聲注視着饑腸辘辘、卻因她收下這碗滿當當的粥食而歡喜的小兒。

“不是餓了?”她淡聲問。

毅哥兒羞赧地撓了撓後頸,眼睛卻克制着,不往崔時清的碗中瞄。

“走吧。”崔時清端着碗,領他回來潘阿婆身邊。

潘阿婆未見貴人嫌棄,長長籲了一口氣,舉着長勺朝着崔時清施了個禮,便忙碌地分發粥食。

崔時清神色不定地看着,不知過了多久,衣袖傳來不是很明顯的墜動感。

“您、可要坐着吃?”

毅哥兒指着地上用茅草鋪陳過的石塊,其他小兒也都眼神不安地瞅着她。

崔時清沒有什麽表情,坐在小兒郎特意布置出來的座位上,捧起陶碗輕輕吹了吹氣,慢條斯理地喝着溫熱的粥米。

小兒女們看到她用上茶飯,便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一人一口輪流同吃一碗粥,每張小臉都洋溢着喜色。

蘇珏走出帳篷,看到了被十幾個小兒女圍在中間的女娘子,心微微一動,不自覺地擡起腳步朝她走去。

白玉團子一樣的小女娘也從塵封的記憶中走了出來,面孔越來越清晰。

“蘇郎君也用碗粥食吧?”潘阿婆看到蘇珏,忙不疊又舀了滿滿一碗粥,塞進郎君手中。

蘇珏抱着大碗,懊惱自己來的過于冒昧了。

但小兒們并不這麽認為,他們知道這位少有和善又寬厚的郎君與縣主是舊識,毅哥兒很自覺地把崔時清身邊的位置讓了出來。

蘇珏:“……”

崔時清仰頭望着被小兒拉到自己面前,有些局促的人。

在她幼時,蘇珏來清河郡拜師求學,他們曾有過幾面交情,并不熟悉,但印象中此人向來是溫潤從容的,何曾有這樣不自在的時候?

猜想蘇珏是不太習慣這些小兒女的熱情,崔時清的眼底忍不住多了幾分戲谑的笑意,開口調侃道:“蘇郎君擋住我的光了。”

“抱、抱歉,我……”

蘇珏不敢直視那雙含笑的眸子,又忍不住一再顧盼。

崔時清盯着結結巴巴的郎君,只覺稀奇。

在探究的目光下,蘇珏邁開僵硬地雙腿,屈膝彎腰,有些沮喪地坐在了崔時清身邊。

在片刻安靜過後,身邊傳來了女娘不緊不慢食粥的聲音,蘇珏不敢亂看,便強壓着慌亂的心,目視遠方,也端着粗糙的陶碗慢慢啜飲。

陣陣叽叽咕咕的笑語聲,小兒女挨擠在一處,環繞着他們。

蘇珏感到,十餘年的歲月隔閡,仿佛在此刻,被不時輕觸在一起的衣袂所消融。

收拾好居所,出來尋人的柳氏看到了并肩坐着飲粥的二人,捂着驟然突突亂跳的心口,嘀咕着。

“這莫不是話本子裏所說的千裏姻緣一線牽?不不不!蘇郎君好是好,但、公子……”

喝完粥,崔時清把陶碗交與潘阿婆,伸手的一瞬,露出了腕間的梅花镯子,她神情微怔,眼底閃過一絲郁色。

沒了在此閑話的心思,崔時清面容冷淡地與其餘人等颔首示意,獨自離開。

蘇珏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幄帳之後,心下有些悵然,還有一絲隐秘的情緒,是失而複得所牽起的悸動。

*

天下真的亂了。

崔時清望着遍眼焦黑的田野、荒棄的村落,心沉甸甸的,壓得她無法喘息。

她不是好人,向來自私自利。

在兒時流落鄉間,在鹹娃死後,她便決意把所有的軟弱都藏起來,長出滿身的刺,來對抗這個世間所謂的善,成為誰也無法欺淩的惡徒。

她要作惡,卻并沒有想要見到這樣不容人的世道,張着血盆大口侵吞啃噬如鹹娃那樣什麽都沒有的人的世道。

為什麽?

崔時清仰望着灰蒙蒙的蒼穹,低聲問道。

分明已經離開了,分明把他還回去了……

為什麽還要毀掉所有人?

崔時清痛苦而陰鸷地注視着天空,一遍遍質問。

天地卻無聲無息,沉默無言。

*

路上偶有流民、叛軍,好在多了一支暗衛相護,崔時清一行平安抵達茂縣。

茂縣城門緊閉,從破敗的城牆可見,茂縣遭遇過襲擊,如風中殘燭,随時亦可熄滅。

縣令劉繼謙面色青白,比之孤山時,還要瘦骨梭棱。

“城中沒有糧食了。”這是劉繼謙看見崔時清後,說的第一句話。

“縣主還是盡快離去吧。”劉繼謙又道。

前者是為了城中百姓求援,後者是不願崔時清在此涉險。

崔時清冷淡地掀起眼簾,眸光黑沉地掃過劉繼謙身後,形容枯槁的百姓們。

青壯皆已離去,徒留一城老弱。

她是該離去的。

崔時清掃了一眼自己又帶來的十餘老弱,按在腰間長鞭的手指慢慢蜷縮,多用了幾分力。

這些人也會死于彎刀之下嗎?

鹿皮馬靴輕輕踩在雪地上,崔時清走到大掌櫃崔竹面前,看了一眼大掌櫃鬓邊的白發,沉默了片刻,從衣袂暗袋中取出一枚印着昌隆興三字的玉印,放在劉繼謙手中。

“我乏了,要在此休整數日,作為客舍的費用,用糧食來抵。”

“這、縣主——”劉繼謙攥着玉印,暗淡的眸子重新燃起希望。

崔時清擡手打斷他的話,淡漠地開口道:“外頭兵荒馬亂,調取糧食之事由你自行去辦,護不護得住皆看你們,我不會插手此事。”

大掌櫃和葉霖都不由松了口氣。

眼下這種情形,誰也不敢說可以全須全尾地把糧食運回茂縣。

攏共就這些人,折損一個,貴人便多一分危險。

“這是自然!”

劉繼謙得到玉印,已是喜出望外,再不敢奢求更多。雙手作揖,對着崔時清深深拜了一禮。

“多謝縣主大義。”

崔時清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由着劉繼謙領着,前往居所。

一對夫婦面色挂着喜色,相攜着匆匆而來。

崔時清腳步微頓,聽着身後熟悉的聲音響起。

“阿婆、毅哥兒、妞妞!”

“徐二叔、金阿嬸!”

“不哭了,有縣尊大人在,一切都會好的!”

“嗚、好……”

*

許久未見的晴日。

崔時清和小兒女們坐在老樹下,漫不經心地挑揀赤豆。

“縣主阿姐,這是我撿好的。”

看着小小的手掌中攏起一捧赤豆,崔時清接了過來,把滿滿當當地豆子交與若兮。

“差不多了。”

“是,奴婢這就拿去廚房。”若兮笑盈盈地抱着蔑竹筐子,對着挨擠在崔時清身邊的小孩招了招手,“不是想吃糖豆粥嗎?”

小孩遲疑了片刻,到底耐不住饞,與崔時清道了別。

看着亦步亦趨跟在若兮身後的小孩,崔時清哂笑了一聲,“好像我不給他們飯吃一樣。”

“稚童皆是嗜甜的。”

柳氏拿着巾帕替她擦拭手指,好似想起了什麽,癡癡笑了幾聲,笑得崔時清不自在地偏了偏頭,低低抱怨了一聲。

“阿姆……”

“好好好,是奴家放肆了。”柳氏溫柔笑應。

崔時清無話可說,只好再乖乖地伸出另一只手,與柳氏擦拭。

“主子。”雲霞快步上前,彎腰說道,“蘇郎君在院外,想見您一面。”

崔時清有些困惑地擡起頭,但也沒有拒絕,輕輕點了點頭,“請他進來。”

柳氏站起身,退後數步,侍立在崔時清身後。

“請坐。”崔時清端起茶爐,倒了一盞熱茶。

蘇珏不自在地瞥了一眼崔時清身後的人,攥緊了掌心,再三思量過後,開口道:“某聽聞縣主已與紀家郎君合離,不知可否——”

不輕不重地放下茶爐,清脆的聲響打斷了郎君的聲音。

崔時清望向蘇珏,聲線中透着疏離,“這是我的私事,不便與蘇郎君多言。”

蘇珏自知唐突,但面對眼前的機會,他不願輕易錯失,注視着崔時清,再次開口。

“若是……”

嘗過情愛滋味,僅僅一個眼神,崔時清便讀懂了蘇珏眼中的情意。意外之餘,她扪心而問,立時就有了答案。

她不行。

崔時清正色道:“蘇郎君是君子,既已履行諾言,護送老弱抵達茂縣,也當回京都辦了。”

桃花眼清淩淩的,沒有多餘的情緒,更沒有蘇珏想要見到的些許搖擺。

所有答案,盡在于此。

蘇珏輕聲嘆了一口氣,從少時便糾纏于心中的情絲,終是再沒了牽挂的枝頭。

他起身,雙手作揖,鄭重地說道:“此去不知能否再見,縣、十六娘保重。”

崔時清微微颔首,亦道:“蘇郎君一路平安。”

青袍漸隐。

崔時清垂下眼眸,摩挲着腕間的梅花镯子。

只有他,可以。

可惜想通這一點,卻是在她抛下那人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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