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靈犀(一)
第4章 靈犀(一)
那日裴中書在府中大宴賓客,席間有人送了兩盆綠菊,菊花常見,綠菊難得,便是聞喜裴氏出身,見慣了好東西的裴中書也頗為高興,當下便讓衆人作詩紀念。
孫子楚因出身庶族,在國子學時又只顧埋頭苦讀,因而被授官之後一向和同僚沒什麽來往,這回到中書令府上參加宴會,也純粹是因為中書令監管弘文館,便将館內一衆官吏都請來了。
豪族世家的公子們自然是坐于室內,如孫子楚這般的微末小官,就只能在廊下有個一席之地,但他天生性格仁善,故而也不計較裴府怠慢,只覺中書令府上風光與衆不同,便是坐在廊下也別有趣味,此時被主官要求作詩,也沒有和其他廊下同侪一樣,只拿些舊詩應付。
當下揮墨作詩一首:“花開不并百花叢,獨立疏離趣味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風中。”
此詩一經送呈,當下便被裴中書請入室內,稱贊他“才思敏捷、立意高遠,乃當世俊才。”時人看中風評,有裴中書這幾句,孫子楚當下就成了紅人。
之後陸續就有宴飲請他,直至這一日,趙侍郎府中設宴,孫子楚也收到了帖子。
他本不想前去,這些時日宴會去得多了,只覺酒肉熏人,冷眼看着這些豪門大戶們只把他當做一個湊趣的詞人弄臣,便覺得自己滿腹錦繡不得賞識,有些心灰意懶。
但老家人勸道:“我知道小主人覺得自己受到了怠慢,只是昔年孔夫子尚且周游列國不得看中,公子才華比起孔夫子如何?”
孫子楚道:“自然比不得。”
“那小主人聽說過閉門造車嗎?便是不為得人賞識,自己一味悶在家裏不出去走動,哪裏能知道外面的變化,時間久了,我怕小主人成為井底之蛙,到時候肚子裏的見識不夠,反倒會變成一個書呆子呢。”
孫子楚聽了,覺得很有道理,于是便準備赴宴。
這趙侍郎住在崇文坊附近,距離孫子楚租住的屋舍不遠,孫子楚俸祿微薄,舍不得雇車,便自己步行前往。
誰知在路上就牽動了一顆春心,正所謂色字頭上一把刀,你道是延津劍合,因緣湊巧,千裏姻緣一線牽,實則是紅粉骷髅,蛇心繡口,鬼迷心竅把命抛。
話說趙侍郎有一嫡出幼女,生的花容月貌,才比蔡謝,長到如今剛好一十八歲。這一日恰巧坐着一輛翠帷朱輪、雕鸾繡鳳的香車從外家訪親回來。
也是命裏該這孫子楚有一劫,原本一個坐車,一個走路,便是一條道上也不相幹的兩人,偏偏一陣邪風刮過來,那掩着嬌容的繡簾偏就臨着孫子楚的當頭撩開。自此高唐一遇,除卻巫山不是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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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襄王有意,神女無心。孫子楚雖然對趙小姐一見鐘情,但見色起意到底不是君子所為,那孫子楚也只是瞞在心裏,不敢聲張。
若到這裏,不過是個窮小子思慕貴小姐的俗套故事。這窮小子也有意拉住心猿意馬,但世上的事情多是沒法預料到,好比說趙小姐不是趙小姐,而是趙公子呢?
當年欽天監為讨好天後,特意占蔔說某年某月某日所剩之男子不利天後,天後便秘密派遣金吾衛尋訪這日所生之孩童。
不巧的是,當時任禮部郎中的趙侍郎的獨生子,正是這一日誕生的。這趙侍郎子息困難,與夫人一連生了多個女兒,也不見有個兒子,多年來夫妻倆不知看了多少名醫方士,拜了多少神仙菩薩,可是就不見有妊産子。
幸而趙侍郎之父年輕時在金陵地界為官,曾無意中幫助過當時在洞庭湖上某座寺廟中修行的辨悟,這辨悟多年修行頗能看人因果,正巧他在白馬寺挂單,趙侍郎便請他看一看他們夫妻的子嗣因緣。
那辨悟道:“令君命中當有貴子,只是這貴人天生帶煞,只怕往後不能以男子之身見人。”這話說完不久,趙氏孺人就診出了喜脈,一家上下都歡喜無比。
誰知獨子才誕生,就趕上天後批命這樣古怪的事情,果然這孩子以後都不能以男子身份生活。
雖然對外宣稱的是嫡幼女,但趙侍郎自家的事情自己心裏清楚,陰就是陰,陽就是陽,本打算讓獨子在自己身邊長成就假托去世,再将其僞裝成旁氏遺孤過繼來,這樣既能讓親子在身邊長大,又能承續香火。
只是沒想到,等這孩子略長開了些,京中竟然開始傳揚起趙侍郎幼女的美名,才十三四歲就有人家來提親,着實是讓人意想不到。
若趙璇是個柔和些的性子也就罷了,但他自小性格驕戾,趙侍郎夫婦又自忖虧欠了他,更是對他寵溺無度。
這般長成,這趙璇表面上是一副挑不出毛病溫雅模樣,實則性格惡劣至極,對于自己厭惡的人或事情,非得肆意玩弄不可。
他十三歲時,自家的表兄不知內情,對着這個“表妹”暗生情愫,少年慕艾,也是正常,但這表哥着實膽大,竟偷偷收買了他身邊的侍女為其私下傳遞書信。
尋常人十三歲少年,收到這樣的書信,心中雖會有怒氣,但顧忌親戚情分也會交由父母妥善處理。這趙璇偏不,他越是怒,越是按住不表,反而悄悄引導表兄更加投入,直到後來紙包不住火,又裝作是被表兄脅迫的模樣,差點鬧得兩家絕交。
若不是舅家大老爺做主,将這表哥送回老家書院讀書,還不知他會玩弄這少年心至何種地步。
此例一開,倒是洪水開了閘,往後數年,他玩弄的人心更是不可勝數。只是世人都是些淺薄之人,從趙璇這裏吃了悶虧,便都退卻了,漸漸地他也得了清淨。
但總有些楞種,自以為權勢淩人,便欲用強使其就範,豈不知這更是趙璇的逆鱗,觸之即死。
便有一個宣威将軍的兒子,跟着父親從邊疆到洛京來述職,這小子在邊疆是做慣了土皇帝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那一日他偶然瞧見趙璇在馬球場上縱馬飛馳,便對其見色起意,當下上場就調戲一番。他見趙璇并不回話,還自以為風流,殊不知在趙璇心中,這厮已經是個死人了。
果然沒過多久,他就被人炮制一通,打斷了腿丢到了乞丐窩裏,連帶着身為宣威将軍的父親也因述職的時候得罪了人降了職位,一家子都沒讨着好處,灰溜溜地回了邊疆。
雖然這無賴被趕出了洛京,但趙璇的心裏仍然充滿戾氣,正是憋着火氣的時候,偏這孫子楚又撞了上來,雖是臨街一瞥,但也讓他察覺到了孫子楚眼中的傾慕之意,心中便選定了他用來瀉火。
見這孫子楚竟是到自家赴宴,便計上心頭,有意要使他在席間出個大醜。
到了家中,他便招來管家詢問:“我見今天席上有個青衣小吏,倒與大人尋常邀請的客人不同,不知他是誰?”
管家道:“回小主人的話,那小吏姓孫名子楚,乃是山東庶族出身,按照慣例是不配上咱們家的門的,只是近來這小子得了裴中書的青眼,咱們世家同氣連枝,便也要給他幾分體面,着也是為了估計裴中書的體面。”一面說,還一面悄悄觑着趙璇的臉色,見他沒有不耐才繼續道:“若是小主人不願看見他,小的就把他安排到廊下去,依照我們家的門第,也不算怠慢他了。”
若把他安排走了,豈不是放了他一馬?
趙璇豈肯,便道:“我不過問問,你只按照原本安排好的做就是。”又說:“雖然是個綠衣小吏,但既被裴中書親口贊過,想來頗有些出彩之處,你去向他打聽打聽,他有什麽忌口的地方,也免得開罪了他。”
聽他這話,管家立即就去席上打聽,誰知這孫子楚還真有計較。
原來他自生下來便是個天生的和尚肚腸,五辛皆不能入口,若是不小心誤食,輕則上吐下瀉,重則高熱昏迷。
見主家這樣照顧自家,孫子楚也不由有些感動,直以為趙侍郎一家乃至誠君子,趙璇在後宅聽說他這番回應不由啼笑皆非。
于是趙璇就命令廚房特意做了一份多多放了蔥蒜的羊肉包子,單獨端給孫子楚,果然這孫子楚才吃了一口包子便當着席上的衆人一陣作嘔,敗興急了,氣的趙侍郎直接把他哄了出去。
這時已經到了宵禁的時辰,坊市大門都關閉了,這孫子楚無處可去,只好在坊門下窩了一宿,一夜又冷又餓,渾身上下還彌漫着穢水的酸臭味,第二日等到坊門開啓時,已然是個乞丐的樣子了。
趙璇聽了他的慘狀依然不覺盡興,便想:“這孫子楚癞.□□想吃天鵝肉,此等卑賤之人也配觊觎我?這次不過是開胃菜,總要逼得他以後不敢再癡心妄想才好。”
于是不知怎地,這孫子楚在趙侍郎府上的事情竟然傳的盡人皆知,有些本就妒忌他被人看重的小人更是推波助瀾,添油加醋,人口相傳之下,孫子楚竟成個行為無狀,猥瑣勢利的小人了。
老家人急的不行,想要去和別人争辯,但誰肯聽這個枯朽老頭的話呢?于是從前各種各樣的帖子消失無蹤,就是弘文館中,同僚們也都對孫子楚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趙璇忖度着時機差不多了,便令自己的侍女小紅去尋孫子楚,轉告他道:“因為我家的事情使得公子被人議論紛紛,為表歉意,我家小姐想要向您親自致歉。”
按照趙璇的想法,這孫子楚定然如同往日那些好色之徒一樣,聽到可以見到自己必然喜不自勝得答應。如此他再使計耍弄他一番,必要弄得他更加灰頭土臉,從此不敢再冒犯貴人。
只是沒想到,孫子楚是個真君子,聽到這話不僅不心動,反倒質疑起小紅的身份,弄得小紅啞口莫辯,只好回去禀報趙璇。
趙璇聽小紅這樣回報,只是冷笑一聲:“看來他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了。”于是他打定主意要讓這孫子楚露出真面目來。
作者有話說:
詩句引用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