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柏子(三)
第11章 柏子(三)
時人重奢,奢侈之風大行其道。
這風氣流行久了,便連鬼神也都沾染上了。
那蛙神在凡間混跡久了,也學會了人情世故。不僅學着人間的士子們向官府買官,也學着人間的官員們向主上進奉燒尾宴。
所謂燒尾,有三種說法,其一,說虎變成人,尾巴難辦,必須燒掉其尾;其二,說新羊初入羊群,因受群羊觸犯而不安,要燒掉新羊的尾巴,它才能安靜下來;第三種,則是說魚躍龍門,有天火燒掉魚尾,魚即化為真龍。
總之,無論是哪種說法,都意在象征前程遠大,官運亨通。
這宴席最早是裴公官拜中書令之後,向當時還是宸妃的天後進奉的席面,因為名字吉利,所用食材珍稀美味,所盛食具新穎華麗,所制手法新奇繁瑣,很快就被喜好追逐宮廷時尚的達官貴人們從宮內傳到了宮外。
這宴席進獻後不久,天後就從宸妃被冊封為了皇後,果然大吉。一時,向上官進奉燒尾宴成了風氣。
乃至如今,天後掌權,世人更認為這席面吉利,于是燒尾之宴便更加流行了些。
只是不知,慶祝神仙晉封的燒尾宴,和慶祝普通官宦晉升的燒尾宴有何不同了。
***
師傅牽着小山的手,在身邊侍從們的簇擁下下了馬車。
只見不遠處矗立着一座別院。
今夜月圓,皎潔的月光下,碧瓦朱檐,層臺累榭的華麗別院燈火輝煌,亮如白晝,隐約之間還有絲竹之聲随風傳來。
十二對由朱紅鲛紗制成的偌大宮燈,由底層層層疊疊點到了最上面,照的白玉闌幹都好像變成了紅色。
他們到的比較晚,宴會雖然還沒有開始,但主人與大部分客人卻都已經來得整整齊齊,此刻正齊刷刷地立在路邊,翹首以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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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是一個老翁,頭戴夾金絲幞頭,身穿大紅葵花錦圓領衫,腰間紮着一條玉帶,遠遠地望見了師傅一行人,便立刻帶着身後烏泱泱一片人馬山呼海嘯般刷啦啦跪下,整整齊齊地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伏拜大禮。
小山提着往前的腳就落不下去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師傅。
師傅卻毫無所覺般,只是牽着小山的手,領着一群侍從們徑直往前走,只在路過那一群趴在地上的人群時,輕飄飄地擡了擡手,淡淡地說了聲:“起。”
王霸之氣簡直拉滿。
小山在心裏暗自吐槽,但是面上卻只是和師傅如出一轍的面無表情,不動聲色。既然和師傅站在一起,那怎麽也不能墜了他的派頭。
裝高深嘛,這誰不會。
只是他是裝的,但那些跪着的人卻不敢認為他是裝的。只覺得小山和師傅一樣,定是位高不可攀的貴人。還在心中對他更敬畏了三分。
直到被叫起之後,那老翁才顫巍巍地站起身,旁邊一個妙齡少婦想要去攙扶他,還被他輕輕推開了。
見師傅和小山慢下了腳步,老翁才忙挪着身子,勾着腰,小心地靠近了一點,恭恭敬敬地叉手道:“主上大駕光臨,小可不勝榮幸。只是家中寒微,無可奉有,只能竭盡全力,試做燒尾之宴,還望主上賞光垂憐。”
師傅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叫小山說根本就不知道算是應了還是沒有應。
但那老翁就像是得了什麽不得了的回應似的,打了雞血一般連聲招呼開宴,中氣足地簡直和剛剛那個連走路都打顫的老頭子判若兩人。
也太誇張了吧,小山悄悄地扯了扯師傅的衣袖,壓低聲音問:“這就是蛙神嗎?”
師傅便也俏皮地學着小山的樣子,也壓低聲音回道:“就是他。”
趁着蛙神招呼着開宴,小山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這老翁。
乍一看不過是個尋常老翁模樣,粗眉拙眼,厚嘴塌鼻,甚至還有些醜。但再細看,卻見他雙目炯然,瞳孔內似有絲絲光暈,恍若金絲琥珀一般,絕非尋常老朽。
這蛙神相當警覺,小山不過打量了他一瞬,他便如閃電般目光直直射向探究視線的來處,待發覺是小山在看他時,又迅速柔和了視線,臉上也堆起了笑,倒真似個路邊和藹的老翁翁模樣。
吩咐了身邊的下人兩句,他忙恭敬地請師傅與小山二人進正堂上座。
在外面,已經知道這別院奢華,入內一觀,果不其然。
只見四根合抱粗的朱紅雕花漆柱矗立在正堂四角,雲檀為粱,水晶做燈,懸挂着珍珠簾幕,妖童媛女們托着金杯銀盞在鲛绡制成的帷帳間穿梭來往。滿屋生輝卻不見燭火,衆人仰頭一看,原來屋梁當中一氣懸了十二顆拳頭大的明珠,熠熠生輝,照得廳堂內白晝一般,毛發可見。正堂一角坐了十二組樂師,皆被繪了美人圖的屏風遮住,光影綽綽下,若影若現。
師傅和小山攜手在上首坐了。
待二人坐定了,蛙神才在左下首坐了。其餘客人見狀,也紛紛撿了席位,依次坐下。
只見那方才要去攙扶蛙神的少婦坐在了他的下首,與她同桌的是一個氣質清癯的俊朗青年,二人衣袍皆系一色,仿佛是一對夫妻,此刻正低頭喁喁私語,神色親密。
真是滿座衣香鬓影、冠蓋滿堂。
見主客紛紛坐定,原本停了的絲竹管弦重又揚起。
那蛙神捧着金杯,向在座的人神妖怪祝酒:“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帏繡幕圍香風。吹龍笛,擊鼍鼓;皓齒歌,細腰舞。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請在座舉杯,讓我們共敬帝君一杯,長樂未央,千秋萬載!”
于是在座衆人紛紛舉杯,異口同聲祝道:“長樂未央,千秋萬載!”一聲接着一聲,聲聲齊贊,宛如海浪一般。
祝酒畢,只聽樂聲大作,一陣環佩叮當,一隊絕世佳人手捧金盤,腳步輕盈地從帷帳後魚貫而出。
別院固然奢華,歌舞也确實悅目,但今天在座的客人期待值最高的還是這個席面。
食物還沒到眼前,就有客人急不可耐地抻頭去看,只見那幾十個魚貫而出華服麗人輕移蓮步,卻沒有奉上衆人期待的美食,反而随着樂聲翩翩起舞,素白手腕執着環抱大的金盤,素白與耀金交相呼應,美人顧盼,秋波連連,姿态旖旎,美确實很美,但是那金盤卻空空如也。
便有客人和身邊人小聲叽咕:“難不成不是上菜?”
只有一些客人看出了門道,不由暗暗腹诽,這老青蛙會玩花樣。
小山也看出了些門道,舉着酒杯,假借喝酒,悄悄地側過身問師傅:“這是幻術吧?”
師傅覺得小徒弟偷偷摸摸的樣子甚為可愛,一晚上冷着的臉上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心中愛他,嘴上卻道:“看得出來?那我考考你,這幻術的觸發物是什麽?”
但凡世間幻術,總有個起終,非得用某物作為施術的觸發之物,以此為基礎,方能展示迷幻的功效。
小山本以為自己看破了幻術,總該得到些表揚,誰知道,表揚沒有,反倒給了師傅考他的機會,瞬間只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當初在課上發呆卻被老師提問的時候,不由陣陣頭皮發麻。但既然他能看破此術,找出觸發物也不難。
視線在堂下一掃,便伸出手指點了點遠處擋着樂師的美人屏風。這屏風上幾十個美人載歌載舞,仔細看分明和堂下正在舞蹈的美人們如出一轍。
師傅這回真的笑了,撚了一塊杏脯放在他手裏,算是“行了”。
小山喜滋滋地把杏脯吃了,甜蜜蜜地滋味在嘴巴裏綿綿地化開,最後遺留一絲絲酸,吃完還點評:“漬的不錯,不過還是杏果子好吃些。”
聽見小山這麽說,角落裏一個不修邊幅、看起來頗為落拓的老道士耳朵動了動,滋溜眯了一口杯中的酒,賊眉鼠眼地向小山眨眨眼,大聲道:“要吃杏子,還不簡單?貴人,借你手中杏核一用。”說着伸手一招,小山手裏吃剩下的杏核便刷的飛到了他髒兮兮的手裏。
只聽他嘿嘿一笑,招來一個身邊伺候的侍女,吩咐了她兩句,不多時,便有人搬來了一個大缸。
那道士把杏核丢進缸裏,又從旁邊的案上拿了一瓶水酒,随手就澆進了缸裏,一邊澆一邊還念念叨叨,咕咕哝哝:“小樹小樹快快長,吃了我的酒,還我幾個杏。”如此念了好幾遍。
原本還只有幾個人注意到道士這裏的情況,等到侍女把缸搬來,則是大部分人都注意到了他,載歌載舞的美人們也都停了下來,連奏樂的樂師都停下了手中的樂器,透過屏風瞄着情況,滿屋子的眼睛都瞪着道士看。
那道士見自己弄了這麽大的陣仗,不僅不怯場,還更興奮了,哈哈笑起來,只聽他一聲大喝:“長!”
只見一棵嫩芽兒冒了出來,先是長出兩片葉子,随後快速地抽條、長葉,一會兒功夫就從一棵小芽長成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
頓時堂上爆發出一陣陣驚呼,伴随着驚呼,又是眨眼之間,這大樹便開滿了雪白芬芳的杏花,滿樹堆雪、碎玉壓枝,濃郁的清新之氣剎那間充斥了整個廳堂,那道士一揮衣袖,就手折了一支,捧給了小山。
小山下意識接過。
見小山接了,那道士不禁将他上下一打量,滿意的點點頭,贊道:“紅紅白白,可憐可愛。”
聽得師傅的臉一黑,卻不知為何沒有發作。小山這才察覺,自己這是被調戲了?
轉眼間,滿樹瓊英落盡,那花托上便結了拳頭大的紅杏。
頓時滿場嘩然。